秦子游言简意赅:“喝。”
男童模糊地想:我是在做梦吧?
又想:倘若倘若不是做梦,那我定然是遇到仙人了!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接下藤叶卷成的杯子,“吨吨吨”就把其中液体咽入喉中。分明只是寻常滋味的水,喝到肚子里后,男童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舒服起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脚,虽然衣裳依然褴褛,但手脚干净,冻疮不再,体肤康健,不似平日那个乞儿似的小孩,换身衣服,甚至能冒充城中大户人家的少爷!
男童当即捏着叶杯跪了下来,“咚咚咚”,先磕三个响头。
他艰难地想着戏文中的说法,口中叫:“两位仙师,小的甘宁村宁十六,给仙师磕头了!”
磕到最后一下时,他额头贴在冰冷地面上,叶杯却还稳稳拿在手中,不让其中剩下的液体洒出半点。
楚慎行见了,心中有计较。再看那男童,正好,子游也在问:“你家中莫非还有什么伤病的亲人?”
男童眼睛睁大,惊异于仙师的“料事如神”。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说:“是,小的家中娘亲病了许久,求仙师莫要收去仙药。”他想把留下的仙药拿回家,给娘亲治病。
秦子游一怔。
他方才才想起过与娘亲在外流离的日子,眼下就遇到这样一个与当初自己处境相似的男童。
秦子游嗓音和软一些,说:“你莫怕,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你娘亲那儿,也不会缺药。”
男童看他,惊喜又谨慎。他还是有些舍不得,但又不敢忤逆仙师。等把叶杯里余下的液体一并饮尽,藤叶枯萎、化作尘土,从男童手中“沙沙”落下。楚慎行看徒儿沉吟,“你叫宁十六?好,方才那张纸,是什么意思。”
宁十六定神。
他此前面黄肌瘦,身上多淤紫。到这会儿,依然瘦得一把骨头,但面色健康,口齿伶俐,说:“不瞒两位仙师,临近山上,有一个大妖。每到冬日,就要捉一名青壮去吃。因为这个,村中儿郎一过十三岁,就要外出谋生路……”
他缓缓讲来。
长此以往,村中无青壮,大妖自然不满,大山捣毁农田,惹得一方百姓民不聊生。
虽再没有青壮亡故,但家家颗粒无收,眼下算得上康平盛世,可这甘宁村,却年年都要饿死老弱。
于是村长冒出一个主意。
大妖不算贪心,每年只要一人。
宁十六原本有一个兄长,与村长家的儿子一同在镇中读书。家中爹爹在上山打猎时失足掉落山崖,就此身故,但娘亲有一手好绣工,可以在绣坊接活儿,日子虽贫苦,但咬咬牙,竟真能供上宁十六的兄长束。只等儿子考中童生、秀才,日子便能变好。偶有闲暇,兄长也会回家,摸一摸宁十六的脑袋,教他写字。
“娘亲是不愿意让阿兄回家的,但阿兄说,大妖夏日从不下山,没有关系。”
宁十六那笔字就是由此学来。
可前两年院试之前,兄长却匆匆赶回,说听闻娘亲病重。宁十六当时年纪更小,并不明白发生什么,只知娘亲眼睛虽越来越不好,可身体还算康健。宁家阿兄回来,见到这样状况,哪能不明白自己被算计?
他要赶在院试之前回城,却折在路上。宁家母子是在几个月后,才听闻家中大郎未参加院试,就此失踪的消息。再细细回想,哪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宁十六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娘亲大病一场,眼睛哭坏,不能再接绣坊的活计。没了青壮男子扛起门庭,谁都能欺凌这对母子。此前有的一点积蓄,也缓缓花光,开始变卖家中器物。
无怪乎此刻的宁十六就像一个小乞丐。
“我原先是不明白的,但这两年,慢慢琢磨,也就想清楚……”
宁十六说。
他又要跪下,想求两位仙师为自己做主。只是这回,秦子游扶住他。
楚慎行也听明白了。村长请他们“除妖”,大约就是打着要他们顶去这年村中青壮名额的主意。至于为何要在菜碗中下蒙汗药,想来是觉得两个游侠一定不是大妖对手。
按照宁十六所说,村长前脚算计宁十六家孤儿寡母,后脚要以过路游侠师徒姓名相抵,说好听些,是为村中宗族小辈考虑。说难听了,就是助纣为虐,也当依罪论处。
炕上融融暖意之中,楚慎行很快地、不用太多思虑就做出决断。
他未考虑山中“大妖”如何。左右不过一个妖兽,伤了人,便该被斩杀。
可话说回来,仍有一个问题。
甘宁村虽地处偏僻,但毕竟是秦国国土。按说秦国国境中出了这样危害一方的妖,该由村长层层上报,便会有自在峰弟子前来做师门任务。这个过程或许需要一些时候,一个月、两个月……吴国就有类似制度,当时金华县的齐县令要花两旬工夫,等待儒风弟子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