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佘素告诉他, 人这一生, 不过活一个自在。
佘素说,自然万物周而复始, 皆来于尘土,亦归于尘土,因此,人不必为了生存而活。
他又说,人乃由自然冶炼而生, 应当魂归自然, 受自然陶冶, 修身养性,方得始终。
因此,佘素为他取名为周冶, 望他此生不必再为生存奔波,望他胸怀广阔,活一个潇洒自在。
自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周冶。
跟随佘先生数年,周冶才晓得原来人与野兽还有许多不同。人可以识字看书,可以赋词歌舞,可以感受万水千山的波澜壮阔,还可以窥见天地自然的深奥莫测。
人可以爱,可以恨。
可他知晓得愈多,便愈发不明白,所谓自在,究竟是何物?
这天地美景,爱恨情仇,难道不都是人的束缚么?
再后来,周冶亲眼看见那个潇洒了半生的佘先生,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的身体与思想,全部封锁。
他难以理解:难道这就是佘先生所说的自在?
之后入了皇宫,周冶看见那个天下至尊的人物,觉得此人实在是这人世间最可怜的人,因为那个人一生都出不了那堵宫门,一生都体会不到自在。
可那人说他体会过自在,在那个公认皇宫内最冷清的地方,他曾有过短暂的自在。
周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只是他仍然不懂,为什么有那个女子所在的地方,能让皇帝觉得自在?
他问皇帝:“那个女子,她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与先生爱到如此境地?”
皇帝笑了笑,道:“发觉时便已离不开,哪里来得及想值不值。”
周冶忽然想起多年前问先生,“爱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先生答:“离了山川湖泊,我将痛苦难耐。离了她,我将魂魄尽失。”
周冶那时心想,自己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爱人,免得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自在。
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晓得,所谓爱恨,既是束缚,也是自在。
而每个陷入“爱”这个字中的人,都甘愿为了那其中的自在,受它的束缚。
他,亦如是。
初见那个小姑娘,他只是在心里嗤道:那个人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她看起来不更事得很,并且还有几分愚钝,让人连欺负也懒得去费心。
开口要她信任自己,是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似乎只是猛然生了那么一个念头,便不受控制地开了口。
其实她信不信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又想着,白洛的女儿,趁机捉弄她一下,也算是为先生“报仇”。
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保护她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
这姑娘笑起来没心没肺,说她懦弱,又仿佛天大的事情都不能将她压倒,可若说她坚强——看着那副遇事便躲的面孔,都觉得侮辱了“坚强”这个词。
可就是这样的她,总让人不由得要去靠近。
这个人的身边,太过温暖。
他看过很多人间丑恶。从为了吃饱肚子勾心斗角,到为了权力地位勾心斗角,都曾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可在这个小姑娘的身边,却总能忘记那些丑恶。
暗香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在因她改变着。
他们每一个,明明都是冷情至极的人物,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纷纷关心起旁人来了?
他还曾骗她,说这一大帮子男人都习惯于胭影每月特殊的那几日,那傻姑娘竟也真的信。
其实他们何曾注意过这等小事,他们甚至未曾在意到,胭影也是一个女子。
后来许多年,周冶都忘不掉曾经宿在野外的那个晚上,小姑娘摸黑趔趔趄趄地来为他盖被子。
那是他便想,他这一辈子,大概再也没有哪个时候如那般温暖了。
可他终究是怯懦的。
一念及自己不知能够支撑得到何年何月的身体,他就不敢,不敢迈出哪怕半步。
于是他想,便如此,就好。
如此,看着她爱人,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看着她发白,就好。
只是未曾想到,她喜欢的竟会是那样一个人。
初知晓时,周冶只觉得,大概只是因为她从小孤苦无依,唯独这么一个哥哥照料,于是错识了那份情感。
再看她表现,便觉得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