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一手好丹青,在皇城颇有声名,就没见过这么难侍候的主儿。
画师前前后后来了大几十趟,当着这位侯爷的面,起码画了百来张,得到的却始终是“不对!”、“你到底会不会画画儿?!”、“听说你是皇城第一画师,就把人给我画成这样?!”。
画师也是有脾气的,忍无可忍,把手中的羊毫笔啪一声拍在牙白的宣纸上,溅出几点乌黑的墨:“我今天把话搁在这儿,侯爷所说的这个人,天底下就没有画师能画得出!有本事,侯爷你就自己画去!!!”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他看着画师怒冲冲的背影,宽厚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也知道是自己不对。
但他控制不住。
他一天比一天老,头发都开始白了,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
纵然等到,他如今这般模样,也羞于面对。
甚至找了许多有名的画师,都始终没有人能画出他心目中的形象。
他站起身,望向桌子上那张溅了墨点的宣纸,沉吟良久。
或者,自己画吗?
他大半辈子用来执马缰、握刀兵,生满粗糙茧子的大手,笨拙的抓起了那根细羊毫。
他这一世活到六十二岁,是万年轮回间难得长命的一世。
余生的二十年,他都用来练习绘画。
从始至终,只画一幅人像,废画数以万计。
临终前,他抱着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幅,躺进了棺材。
几百年后有盗墓贼掘开他的坟,撬出封棺。
只见一具白骨怀里抱着一卷画轴。
这是座侯爵墓,墓主人死了还要紧紧抱着的画,必定十分珍贵。
盗墓贼见了难免心热,用铁钩拨开白骨,钩出画轴,拿在手中迫不及待的展开。
可画卷上既无题跋,也无名家的鉴赏印,只是一张署名都没有的素画。
画的是漫天风雪中,白衣的仙神袍袖飘拂,回头展颜一笑。
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盗墓贼看得呆住了,甚至没有发觉在油灯的光照下,画幅正在一点点的发脆、变黑。
直至画面裂成灰黑色的纸碎,像是死去的飞蛾翅膀,沾了盗墓贼满手。
再一世,他做虫做鸟做鱼……有时候一世能活上个三四十年,有时候一世只有几天的命。
如此辗转流落于红尘几千世,觉魂的那一点灵性记忆逐渐磨灭。
他开始不记得,他等的那个人的身形样貌。
他忘记了,那个人身上独属的气息,一颦一笑。
最后一世他落于山林,成为了一头狼。
皮毛光滑、四肢身形强健有力,满口尖利牙齿的公狼。
他打败了老狼王,成为了狼群新的王。
狼群里最年轻、皮毛最漂亮的母狼呜呜凑过来,想要蹭他示好。
狼们都羡慕的看着他,强者占有最优的资源,包括最漂亮的母狼,这是狼群的规则。
他站在最高的那块山石上,居高临下的看了那头母狼一眼,长着细毛的鼻梁上忽然皱起褶皱,露出满嘴雪白尖利的牙齿,朝着母狼凶恶的唁了两声。
母狼四肢伏地,又呜呜的小心倒退,从此不敢再接近他。
万年轮回,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
但他就是本能的知道,他若接受了这头母狼的示好,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比他的性命还重要,需要牢牢抓住不放的东西。
他就这样做着一头孤独的狼王,没有伴侣,也没有儿女。
直至过了几年,宿命轮回般被新的狼王打败,又孤独的开始在山林间流浪。
独狼生存不易,更何况他已经老了,经常是前心贴着后背,肋条骨也瘦得根根突出,再不复年轻时皮毛光亮、强健而威风凛凛的模样。
那一天他很饿,已经两三天没找到什么像样的猎物。
他比一般的狼要聪明狡猾很多,知道人类是一种很危险的动物,他们虽然身躯相对无力脆弱,却能使用厉害的刀斧和弓箭。
若是搁在往常,他不会靠近那间人类建造的小木屋,但他眼下实在太饿,只能过去碰碰运气。
他小心翼翼用鼻子拱开木屋的柴扉,几缕阳光伴随打着旋儿的尘埃,落进了黑沉沉的木屋中。
木屋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细骨伶仃、肤色苍白的少年。
因为过于瘦弱,少年的两颊都凹陷了下去,样貌实在称不得好看,只是用一双黑湛湛、明澈的眼盯着他看。
似乎对他并没有任何惧怕。
他也紧紧盯着这少年,四肢伏地,谨慎小心的一步步接近,绕床足足走了半圈,这才放下心来,四爪一蹬朝着那少年扑去。
从此往后,情意妄念丛生、痴心追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