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屯田制终究只是战争时代的过渡性办法,不能为长久之计——耕种的兵卒只能拿到一半的出产,这仍是非常沉重的田租。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刘协是皇帝,他心系天下,所以想要改变这样酷烈的税制,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这天下还有成千上万的豪族,他们的本质就是逐利贪婪的,就算没有战乱疫病的时候,尚且要拿钱去买良田,增加祖产,更何况是当下?而豪族没有想变的心,若只是朝廷改变,那么豪族拿着一半的田租,势力越来越庞大,家资越来越厚重;而朝廷骤然减租,国库空虚,中枢疲敝,此消彼长之下,又如何还能节制地方?
刘协与荀彧都是绝顶聪颖之人,响锣不用重鼓,只两人间坦诚的几句交流过后,便明白彼此是站在同一处的。
虽然荀彧也感念百姓艰苦,但他显然并不主张皇帝这时候去动豪族的利益,他轻缓道:“陛下,事缓则圆。当下最要紧的乃是稳定形势,复兴汉室。待到陛下车驾东归,赏赐左右,天下归心之后,这些尽可徐徐图之。”
刘协拍了拍他的手,道:“朕明白的,如今不过先透露几句,跟你交个底。”
荀彧原本见皇帝年轻,担心年轻人热血澎湃之下,做事冲动,反为祸乱,没想到皇帝如此沉稳,倒是微微一愣,感受到皇帝拍着自己手背的力度,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皇帝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正在安抚他这个毛头小子一般。看来皇帝雄才大略,是有心要抑制土地兼并的,甚至还要动一动豪族——汉朝四百年来,一直都是抑制土地兼并的,可还是一路走到了如今。即便以荀彧之能,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法,不禁暗自为皇帝深感忧虑。他当下所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在颍川、乃至兖州境内,他可以做个表率,做主将族中的千亩良田分一部分出去……也许还可以联合陈群、钟繇等人一起?
荀彧正如此盘算着,就听皇帝又道:“昨日那位崔琰,下去说朕坏话了吗?”
荀彧回过神来,道:“他向来如此,好有惊世之语,但并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就是说这人个性就这样,也不是成心的。
刘协微微一笑,道:“文若似乎与他交情尚可?崔氏在冀州清河田地多吗?他既然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就先从他试手如何?”
荀彧忙道:“臣明白陛下的心。冀州刚刚平定,此事急不得。陛下若果真欲行此事,不如由臣先从自家行起……”
刘协方才一问,还是要借荀彧之后敲打崔琰的意思,他明白此时不能大动,因方才与荀彧谈得投契,倒是忘了眼前这人不是曹昂,荀彧可不清楚他的脾气,也就因为敬畏难免会分不清他的真心话与玩笑。刘协笑着摇头,先是道:“朕吓那崔琰一吓罢了。”听到荀彧后面的话,又有些动容,问道:“文若愿舍家财田产,为天下表率?”
荀彧点头道,“臣在族中,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只是哪怕由臣先行,此事也要慢慢来。”
因为一旦他来做这个表率,天下豪族中有识之士就会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新风向。其中有些人恐怕就会相机行事,再生战乱。
刘协熟视荀彧良久,叹道:“朕从前也问过苍天,先有桓帝、灵帝,后有董卓、袁绍,上苍到底留给了朕些什么?如今见了文若,朕才算苦尽甘来,从前上苍给朕的那些苦难,便都一笔勾销了。”
荀彧就算听惯了曹操的夸赞,此时面对皇帝的彩虹屁,还是有点顶不住,俊颜微红,低声道:“陛下身边有曹昂大人这等纯臣,又有淳于阳将军这等勇将。臣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那文若便是花中君子,亭亭芙蕖。”刘协笑道。
时日君臣一番畅聊,刘协将兖州放心交付荀彧之手,荀彧也大概了解了皇帝的志向、为之暗中筹谋。黄河这边的事情稍定,刘协便匆忙南下,前往荆州襄阳。
在南下的马车上,刘协还在与曹昂讨论土地兼并的问题。
“其实如今许多能提高生产的工具,普通的农人都用不起。”刘协数给曹昂听,“多年前就造出来了新式的犁头,能挖掘更深;又有新式的农具,可以两头牛拉着,只要一人在后面扶着;还有铁锹等物品。但这些东西,寻常农人家买不起,所以哪怕是同样的土地,他们花费同样的力气,种出来的东西也不如豪族所得多。况且豪族土地众多,更能够因地制宜,什么土地适合种什么作物,都安排得清清楚楚。豪族又能自己小范围打井引渠。一旦自耕农卖了土地成了佃农,原本需要五个人耕种的土地,借助这些新的工具、水利与条件,豪族只需要雇佣三个最有力气的便可以。那么多出来的这两个变成了流民、难民,要朝廷开仓赈济的。和帝时候,国库充盈,遇到灾年还能够大方赈济。可自和帝之后,国库也日渐空虚,如今养着众多兵士之外,也不过只是勉强敷衍朝廷用度,更遑论去赈济灾民呢?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