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言“啪”一声打开廉木的手,用力喘/息道:“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关上门后,狭小的庙堂立时陷入一片昏黯,庙内空空如也,尘灰堆积案台倾颓,半截佛像犹自合掌肃立,秋天来时那右半边手臂的形状还算完整,今日再见却已经掉了大半,若不是和左掌黏连在一起,这个我佛慈悲的姿势恐怕是早就维持不住了。
顾览朝地上皱巴巴斗篷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出来么。”
稍等了等,小庙里静得出奇,他便又道:“门外那孩子跪着求我救你,倘若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骗了,该会有多伤心。”
“你少在这里假慈悲了。”
这少女的嗓音竟出奇得清脆好听,只是带着病态,气息十分不稳。顾览的目光寻声而去,见佛像肘下搭上了一只白皙纤弱的手,而后又露出半张精灵似的脸来。
她的瞳色的确不深,暗中显得更加瑰奇,是近乎雪雾山岚的灰蓝色,白色长发凌乱而凄美地散落一身,像是随时都会融化开来。
顾览曾在脑海中想象过霜女的模样,如今亲眼见到,反倒觉得她真实又普通,或许传闻与记载并无夸大,但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一位只是活生生的平常人而已。
“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敌意,”顾览轻轻一笑,“上次在百忌,你为何要阻止孟无言向我求助呢?”
少女空茫茫地直视着前方,毫无感情道:“我听过你的声音,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顾览略微一顿,并未向深处想:“他们是谁?是指灰阁的人吗。”
“不,你是里面的人,”少女察觉到他向前稍稍动了一步,立时警惕地缩回到佛像背后,“站住,别过来!”
顾览继续问道:“什么里面,一条船里面,还是一座石宫里面?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对不对?”
白发少女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顾览的方位,听声音认定他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未喘匀,手腕却猛然被人抓住了,少女挣扎着尖叫:“无言!无言快来救我!”
顾览三指摸准她脉门,轻松道:“他不会进来的。”
“啊,你将他怎样了?”少女伸手抓向顾览的眼睛,却被轻而易举地制服,“你说啊,孟无言是不是已经死了?”
顾览眉头轻蹙,压在她腕上的指尖挪动几分,目光倏地一凛,无声地转到她身后。
【霜女者,成熟落蒂,颈后留梗。】
他伸指拨开少女脑后霜瀑似的长发,见她白皙纤柔的脖颈后面果真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疤痕,极像植物果实脱落后的柄痕。
“你想干什么?”少女害怕地抓紧前襟,声音不由得发起颤。
顾览放开了她,轻声道:“孟无言受伤极重,若不及时救治恐怕有性命之虞,不过最终他是生是死,还要取决于你。”
少女神情充满敌意:“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呃……”话说一半,她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疼得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浑身不住地痉挛。
顾览连忙蹲下查看她的情况,扭头一瞥,原来大雨已经停了,残破的庙顶中漏出了几道晴光,刚好照在了这姑娘身上。于是他脱下身上外罩将她头脸盖住,抱起她轻放到光照不到的角落。
少女艰难用力地深深喘一口气,颇有些绝望地对顾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是什么人,求求你了。”
螓娘子(十四) 霜女(五)
“求求你了。”
“求求你。”
顾览沉默不言, 由于身职的原因,这句话他已听过不知多少遍了,但他十分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甚至有些恐怖和厌恶。对一个大夫来说, 一声“求求你”代表着不可想象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也带来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生命脆弱如斯,神明尚不能妄为,何况普通人。
“我尽力,”顾览道,“首先你要配合我, 其次,我亦有我自己的原则。”
少女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你想问什么,我都说,只要, 只要你照顾好孟无言,别让他知道我其实是, 是咳咳咳……”
顾览侧身换了个位置,用身体帮她挡着庙顶泄露的日光:“我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你安静些,我只收了一分钱,自然只能先救一个人。”
“你救不了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救我,”少女眼角缓缓涔出泪来, 一颗一颗落在顾览衣服上,“我本来早就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