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_作者:山水间间(163)

  伴随着你好几年的仇恨和梦魇已经都烟消云散,你如今正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呼吸着。

  咚,咚,咚。

  鼓杵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着巨大的鼓,牛皮制成的鼓面像水纹似的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直达天际,敲碎了风声,浮云散尽,露出背后的明亮而刺眼的旭日。

  聂秋拨动紫檀珠子的手指始终没有停下来过。

  一切早就过去了,即使他再怀念,真正回想一遍之后,怀念也只是怀念而已。

  而师父和师姐,他们也不会想看见自己沉溺于回忆之中的。

  每次回忆沉云阁的那几年,当含霜刀和饮火刀静悄悄躺在角落处的那一幕出现时,聂秋就像是被人唤醒一般的从回忆中脱离,而往后经历的那些也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住他的,所以他即使是害怕自己难以从记忆的泥沼中回到现实,那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聂秋抬起眼睛略略一扫。

  聂迟在不远处看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自豪,有人在向他敬酒,他也照单全收。戚潜渊沉下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孟求泽站在他身旁,嘴角带着笑,没有丝毫动摇,是张无可挑剔的面具。皇帝的神色有些疲倦了,眉宇间带着股严厉,他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人敢碰上这个病恹恹的狮子的眼睛,都低下了头。老祭司拿出了十二分精神去监督祭天大典的流程,没有余力去顾及跪坐在软垫上,心思却已经飞到八丈远的新祭司。

  他忽然觉得好笑。

  实际上,这等严肃的场面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

  可聂秋就是忍不住掩唇笑了笑,眉眼舒展,是一片平和自然。

  其实不用等,早就有答案了。

  从他离开的那个无光的夜晚时,从他离开落满积雪的陵山时,从他郑重地把刀穗交到殷卿卿的妹妹手上时,从他死在邀仙台之后,在望山客栈的屋檐上坐了一晚上时……一切就已经水落石出,昭然若揭,根本不需要再给他留时间去思考。

  竟然去对抗天道。

  只是去对抗天道。

  和以往的种种事情相比,天道算不得什么。

  虚耗当时说:“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要是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毕竟他们几个都认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应,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聂秋捏住珠串的手微微用力,细细的串绳被他从中掐断,紫檀木做成的珠子摇摇欲坠,要是落在地面上,那种细微清脆的声音会被鼓声掩盖的,其他人根本听不见但他还是用掌心接住了那些圆润光亮的珠子,握在了掌心中。

  他说道:“不用考虑,我答应。”

  袖中的铜铃一震,好像虚耗也被他这样爽快的回复给震惊到了,半天没有吭声。

  从重生之后,聂秋就知道,他往后的生活是要为了自己而过的。

  这样莽撞的勇气,是他十五六岁时才能有的。

  聂秋又想,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了一辈子,无论是欠谁的都已经还干净了。

  他沉于浮世中,不再是以前那个幼稚天真,脑子里只有美好景象的聂秋了。

  他手染鲜血,心如死灰,不肯轻信旁人。

  如果遇见了从前的自己,聂秋肯定会毫不留情地说上一个“傻”字。但是他又确确实实地羡慕曾经的自己拥有的那份毫不犹豫的赤诚,勇敢无畏,即使前方是裂谷断崖,是野兽蛰伏的丛林,他也不会犹豫,该走的就走。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沉云阁,有师父师姐,还有其他人。

  后来就不敢走了,因为会庇护他,会包容他的人都纷纷离开了。

  以往的多年时光中,聂秋以为他再也找不回原来的那份滚烫的鲜血了。

  可是

  聂秋将三十颗檀木珠子紧紧地握在掌心中。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走的路子和李寒山根本就不一样。

  说是江山此夜寒,他身体里滚烫的血在沉云阁覆灭的那一夜就凉得彻底,血是冷了,眼神是冷的,那颗心其实还是热的,只不过裹在了厚厚的一层冰底下,岩浆一样缓缓流动。

  说是杀性重,离经叛道,他还是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师姐的妹妹的头顶,将刀穗给了她,离开的时候眼里浮动着泪光,根本就不似他所说的那样狠心。遇见街边乞讨的人,也会记着师父师姐的话,其实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什么好事,下意识地就会往里面放上点银两。

  如果不是因为三壶月出世,聂秋成为正道表率,做了替罪羊,往后的一切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