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_作者:山水间间(464)

  覃现在的心情肯定很糟,思绪也是混乱的,还尚未从回忆中抽出身来。

  但是聂秋必须要问,因为,覃在这里,生鬼在这里,此时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聂秋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像是平地惊雷,将屋内一人一鬼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来。

  “姜笙吗?”覃念着这个对于他来说显得很遥远的名字,捏了捏眉心,垂眸沉思了片刻,并没有问聂秋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好奇,“奇怪,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我记得她的戏唱得很好,我记得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我记得她发间的步摇,我记得……我记得她在大婚之夜,拔剑自刎,听说血溅了一地,场面很凄惨,那位老爷进了洞房之后就吓得赶紧退了出去,让人进去收拾残局,成亲这件事就这么搁下了,再无后话。”

  聂秋静静地看着一旁的生鬼,它垂手站在那里,表情近乎漠然,眼神麻木,察觉到聂秋的视线之后,它抬起眼睛,视线有一瞬的碰撞,随即又分离,四散而去。

  “我以为你会取走一切关于你的记忆。”他放缓了声音,唤道,“姜笙。”“我也有不想忘记的东西。”生鬼的眼神晦涩,鲜红的嘴唇轻轻一掀,像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反而更显得泫然欲泣,它将所有的丝线都妥帖地收整好,轻轻回应道,“然而,覃公子现在所说的,并非我想要重温的记忆,它们都太冷,太苦,我不需要这些记忆。”

  “姜笙?”覃喃喃地念着,转过头,在发现聂秋的目光并不是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聂秋没有在和他说话,聂秋是在和他看不见的魂灵,名为“姜笙”的魂灵对话。

  他忽然理解了那个魂灵一开始提出的条件,为什么它想要取走自己记忆的一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它要取走的是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为什么它会说,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寥寥可数。

  为什么他对姜笙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因为那是姜笙的魂魄。

  覃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他已经记不清楚姜笙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在戏台上,踏着碎步,挽袖抬臂,神情温柔而专注,嗓音圆润嘹亮,像玉石敲打在瓷碗里的声音。

  “不是无关紧要的。”他顺着聂秋的视线,望向他所看不见的魂灵,认真说道,“姜笙,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在戏台上的模样,我仍然记得你唱出的每一首曲子。”

  姜笙却忽地笑了出来,一阵阴冷轻柔的风拂过,她取出香炉中仅剩的香灰,将灰烬覆在身上,隐隐约约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像是步家的家纹,虚耗与“步”字组成的纹路。

  “覃公子如今再对我说这些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姜笙盈盈一拜,覃从她低垂的脖颈上看见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的皮肉已经溃烂,她仍然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头戴步摇,未曾褪下过,兴许也无法褪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想到再会时竟是这幅场景。”

  她的声音仍然婉转,带着点戏腔,尾音轻柔。

  覃看着姜笙那张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变化的脸,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异样感。

  那些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记得姜笙,记得她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当她踏上戏台,着粉墨,戴偏凤,成为那戏曲中的贵妃,小姐,白蛇,才像是真的活过来一般,眉眼间自成一股灵气,仪态端庄,言行大胆却不放荡,下了台之后,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姜笙。

  也许化作魂灵后,姜笙经历了他们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姜笙温柔的神色,唇边那一抹浅淡的笑意,都让覃想起另一个人来。

  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神情总是温和的,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

  他终于知道那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面前的明明是姜笙,却让他觉得像步陵清。

  旋即,覃又记起,面前的魂灵,姜笙,是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恐怕她并非为聂秋所驱使,而是与步陵清立下契约,在步家覆灭后才常伴聂秋的身侧。

  姜笙的眼神很平静,坦然的,和覃对视,所以他能够轻易地望见她眼底的情绪。

  都说时间的长河会洗刷掉一切好的不好的回忆,却会留下漏网之鱼,在浅滩上挣扎,想要溯流而上,很快又被汹涌的潮水拍回岸边,被滚烫的烈日烧灼成血淋淋的焦炭。

  覃能够从她眼中看到熟悉的情绪,能够从她眼中看到那个仍然沦落囹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