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家的血脉就断在她这里了,往后,再也没有了。
不对,她又想,她是被仲叔收养的,也并非步家的血脉,而是纯粹的外来者。
至于步尘安,其实步尘容在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她将那些东西教给他,并不是要他延续步家司魂的职责,仅仅只是想让他有一技傍身,好让步尘安即使天生有极阴体质也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尘安,尘安,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就是如此寓意了。
谈话结束之后,步尘容走到那一隅小小的角落处,唤着步尘安的名字,轻轻推醒他。
步尘安的喉间滚出一两声含糊的嘟囔,连不成一个完整的词,只是重复着单调的音节,揉着眼睛醒过来,望见步尘容,便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喊醒自己。
“尘安,该走了。”步尘容的眼神晦涩,喃喃说道,“我们都该走了。”
尽管步尘安不明白她说的“走”是要去哪里,却还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从温暖的被褥里钻了出来,想去拉步尘容完好的那只手,然而,他只是触了一下,步尘容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去,只见步尘容朝他摇了摇头,指向宅邸之外,说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再一看,其他魂灵纷纷点头如捣蒜,示意他跟它们往外走,步尘安满面疑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向来是比较懂事的,既然步尘容这么说了,他就迈开步子朝宅邸外走去。
走出去的最后一刻,步尘安若有所感,回头看去。
憧憧烛影中,面对着灵台上的那些牌位,步尘容跪在软垫上,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他口不能言,耳朵却很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抽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溺水之人的呼救,是很急促的一声,尾音落得干脆,在偌大的祠堂中回响,没有惊起棺椁的半点回应。
步尘安还想再继续看下去,步子却已经迈了出去,祠堂的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所有不能言明的情绪,无论是哀愁或是悲痛,都被那扇门隔绝在其后,再无半点声响。
另一只柔软的、轻飘飘的手牵住了他,步尘安转头看去,便看见一袭喜服,头戴步摇,面容恬静的姑娘站在了他身侧,什么话也没说,一言不发的,只是引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这个魂灵,他有印象,步尘安想,他有一次好像听见步尘容唤她“姜笙”。
旋即,他又想,除了谢慕以外,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在他面前落泪的魂灵了。
步尘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当步尘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最后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困意也荡然无存,打着呵欠,从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来,望向她。
细碎的铜铃声响起,在黑夜中游荡,又重新归拢于步尘容的袖中。
她的发髻间,袖袍中,衣袂处,甚至连脖颈上也缠着铜铃,一眼望去,只见得一片乌泱泱的铜色,古朴而陈旧,将内里纹着步家纹章的红衣掩去,那一定是很沉的,因为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不过,即使如此重量压在她身上,步尘容也丝毫不觉得它是负担。
步尘容从多年前就承担起了摇铃守门的职责,她是天生的力气大,即使转动那沉重的绞盘,对她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她这时候却觉得这些铜铃沉得出奇。
倒不是真的沉,而是那上面承载的记忆实在太多,叫步尘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她每走一步,那座漆黑的宅邸就有一块塌陷,等她走到岸上时,几个呼吸后,那座象征着步家的宅邸便轰然倒塌,在这个无光的夜晚中沉入时光尽头,瞬息间便被流水冲走了。
那些魂灵纷纷附在了铜铃上,矮楼已毁,它们就只好将这些铜铃当作暂时的栖身之处。
而步尘容抬起眼睛,望向更远处的,隐藏在绵长山河背后的地方,说道:“走罢。”
第277章 愁风
黑夜中,有一艘小船正在疾驰。
江上的风其实并不大,船上也不见卖力撑杆的船夫,只听得那小船上的篾条被吹得噼啪作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将它向前推,缓慢流淌的河流分开两道水波,向后延伸,拖曳出绵长的尾音,跨越群山万水日行千里,似乎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船内,步尘容凝望着眼前的万象舆图,眉头微微地皱着,陷入了深思。
为了确定异变的所在之处,她是必定要将万象舆图带走的,所以,在深夜敲响那位年迈村长的房门,说明来历,将步尘安托付给他之后,步尘容只给步尘安留下了竹节和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