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一路循着痕迹向前走,那股阴气也在灼烧他的心肺,将他的喉咙烧得拧成一团。
他顾不得陷入浅眠的那些百姓,想喊,谢慕,想要见到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孩儿,在这条漫长的、黑暗的道路尽头悠悠回首,想喊住他,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问他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然而,徐阆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呢?他不是谢慕的什么人,也与谢慕并不熟络,更何况,他终究是晚了一步,这是他无法辩解的。
沉默,他想,他只能就这样沉默着,沿着谢慕的踪迹,一直向前走着,走着,直到……
直到,徐阆在谢家大门的石阶处望见了那个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小孩儿。
门口的那盏纸糊的灯笼,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描摹着可爱的图案,什么兔子啊,什么老虎啊,诸如此类,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微光透出薄纸,将那一圈小小的地方照得明亮,而谢慕,满脸血迹,伤痕累累的谢慕就站在那一点微光中,怔怔地看着。
人死之后,会维持死时的模样,此后,若是魂灵改变心意,也可以变成平时的样子。
徐阆分辨得清楚,那是流离失所的魂灵,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人。
谢慕踮着脚,伸手去碰那盏灯笼,灯笼被阴风吹得栽倒过去,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手,他离得越是近,那盏灯笼就退得更远,到了最后,终于被他逼到了死角,灯笼上的小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然后,穿过了灯笼,被火烫得退去。
徐阆不忍再看,他挪开视线,却听到了一声微小的抽噎,落到他耳中,愈演愈烈。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哭腔,又轻又低,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刺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地听起来,像是风声在呜咽,吹动着草木沙沙作响,惊起树梢间栖息的寒鸦,哀鸣两声,扑棱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远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羽毛,摇摇晃晃地落下来。
而徐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向透不进半点光的夜幕,忽然羡慕起了武曲星君。
羡慕她能够窥见一切事物的轨迹,能够通晓过去、现在和将来,也有余力去扭转一切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就算道路的尽头是毁灭,她至少能使这场旅途变得不那么艰难。
他听着那一声声夹杂了复杂情绪的悲泣,抬起手,试图将整个夜幕都拢在掌心之中。
那么,他能够做什么呢?徐阆像是被那不甚明显的星光所刺痛了眼睛似的,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想着,一个凡人,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出连神仙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情呢?
第306章 粼粼
那夜过后,徐阆在霞雁城滞留了很久。
他看见那个温和的妇人哭得红肿的双眼,听到那个向来寡言的男人喉间散不尽的叹息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无意之中提起谢慕的名字,譬如,天气冷了,要给他多添身衣裳,再譬如,昨夜下了一场的大雨,雷声暴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梦中惊醒……
之后,他们又会默契地陷入沉默,一个眼眶微微发红,一个忍不住要叹息。
凌烟湖的那场事故葬送了许多人的性命,而谢慕,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覃家的二当家送来了银两,让他们收下,这对夫妻虽然是收下了,但徐阆看得出来,每当他们要用这银子去买什么东西的时候,面上都会露出那种近乎哀恸的神情,好像手中咔哒作响的东西不是银子,而是他们用刀口从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一点点剜下来的血肉。
似乎葬送的不止是谢慕的性命,连他们的魂魄也跟着走了,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壳。
徐阆也看见谢慕的挣扎,他的悲痛,他的怨恨,还有,到最后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从来都是对自己更心狠,没敢叫谢母谢父瞧见他的尸骸,阴阳两隔,他便寻了个地方,将身体藏了起来,又恐怕有人嗅到那股尸臭味,就只好刮开血肉,留下小小的骨架。
谢慕一开始的时候总会触景生情,在街上徘徊的时候,无意瞥见一对母子,小孩儿撒着娇,央求母亲给他买布偶,母亲拗不过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买下了眼见着这一幕,谢慕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明知旁人是看不见他的,却还是缩到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去抹眼泪,肩膀颤着,唇齿间却没有泄出半点声音,像是丧失了声音一般。
到后来,即使再见到这样的场面,谢慕也只是看着,神色漠然,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