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他自己刻在若木灵傀里的阵纹影响,还是本来就残存的记忆, 师巫洛依旧有晨起后给仇薄灯梳头绾发的习惯。
梳齿划过头皮, 力道也以前一般无二。
轻轻的, 沙沙的。
让人昏昏欲睡。
指尖拨弄笔格上悬着的大小狼毫, 看它们在光里左右摇晃。笔影落到腕上,与指痕重叠在一起, 仇薄灯看了眼到现在还没消的痕迹, 随口抱怨道:“都被你捏红了……”
话一出口, 就觉得格外熟悉。
……红了,你捏的。
……疼吗?
是城重逢的夜晚。古叶如雪, 轻风中光影摇曳。低处的枝上站了三个二缺,阿洛伪装成少年祝师,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太乙小师祖,举起被“捏红”了的手腕,开玩笑地索要赔礼。
想起这么件事,又刚好师巫洛将一根玉簪横插/过发髻里,仇薄灯来了兴致。
他转过身,举起手腕,放到师巫洛眼前,笑吟吟地逗他:“怎么不再问我疼不疼了?”
说着,仇薄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城重逢的时候,梳个头按到手都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在塌上就不见得有真的轻一点?……可见尽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小心。
师巫洛放下梳子。
漆黑的眼眸印出雪肤上的红痕。
少年秀美的手腕举在半空,过于白净的肌肤就像反射天光的细雪,最轻微的红也会显得醒目,更何况是根根分明的指痕。指痕触目地环绕过腕骨,标记所有物,顺着下滑的衣袖,隐约延伸进手肘深处。
仇薄灯晃了晃手腕,见他没有回应,倒也没觉得失望。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能想起来的。就算真的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从头再教一遍。
只是……
“怎么感觉更傻了?”仇薄灯侧眸睐了一言不发的师巫洛一眼,忍不住道。
他正要放下手,忽然被抓住手腕。
年轻男子握住他的右手,低头,一个轻寒如初雪的吻就落到了他的手腕上,落到那些标记所有的指痕上,加深成更加昭然若揭的烙印。冰冷的齿尖遵循恶鬼的本性,徘徊在血管附近,却又始终克制,对血肉的渴望转化成另一种渴望,沿着腕骨一路向上。
大袖落下,手腕被拉高。
仇薄灯闷哼一声,被迫向后仰靠,碰到摆在桌面的铜镜。
新开的流云盘花镜光可鉴人,抛光面照出少年艳如古画的脸庞,原本就只是半拢的衣襟散开,精致的锁骨旧痕未淡就添了新红。仇薄灯侧着头,任由危险的恶鬼埋首颈间。直到阴戾俊美的恶鬼微微起身,握住他的肩,仇薄灯才伸手推开。
仇薄灯一手撑着矮案,一手以食指落在师巫洛唇上。
不让亲。
师巫洛半跪在矮案前的细席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忽然拒绝自己……明明他是他的。被拒绝不安和不甘,令师巫洛身上的戾气陡然变得狂暴不定起来。房间骤然忽明忽暗,窗外积雪定格。
仇薄灯没有移开手指。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然而,恶鬼就被这么一根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指制止了。
不过……
仇薄灯不出意外,看见师巫洛唇线抿得笔直,一声不吭。
生闷气了。
“其他的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仇薄灯偏了偏头压下笑意,“今天的就不准你拖了。”
师巫洛安静地望着他,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血衣垂落一节,露出师巫洛扣着夔龙镯的手腕,两枚暗金色的古镯一上一下,在天光中重新汇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太近。
近到仇薄灯能从师巫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师巫洛已经坠魔了。
很久以前,在南疆设祭坛帮天道塑造形骸时,他总觉得天道的眼睛,该是银灰色,会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所以重逢之后,面对那双能清楚印出一切的眼睛,他始终没能发现一丝坠魔的痕迹。
可事实上,银灰也好,漆黑也罢,只要是在看他,阿洛的眼睛就始终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切。
他就是他的一切。
“说。”
仇薄灯闭了闭眼,然后低下头,抵住师巫洛的额头。
“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冷清,好似太古的玄冰下有静水蜿蜒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