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_作者:吾九殿(501)

  神君没有回头。

  青帝将手放到若木上,一层一层生机勃勃的青光浮出,没进树干。

  他的面容还留有三四分叶仓的影子,他注视着神君的背影,有太多的话想说……想说鹿萧萧,柳师弟都还在,我也在,太乙不会灭不会亡;想说我只想做太乙的叶仓,罩一辈子的师弟师妹;也想说,太乙还在,你回不回来?

  想说的那么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不明白蝼蚁有什么好注意的人,如今有了蝼蚁的喜怒悲欢,也看到了丑陋中的美丽。最初为蝼蚁走下云端的神君,却已经被所有好的坏的一切,逼得疯魔冷漠,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呼吸。

  世事的无常,就这样冰冷地嘲弄所有人。

  咔嚓。

  灰白的冰壳与坚硬的石碑一起破碎。

  冰壳层层破碎,露出里面正在复生的若木。石碑片片风化,露出里面早已死去的愚笨大妖。它仍睁着眼睛,巨大的左手牢牢攥着。哪怕斩杀它的顾轻水,都不知道它手里到底是什么。

  神君沾满血污的手落到石头上。

  死去的石像忽然摊开了手掌。浮岛震动,地火贯穿上下,深褐的树根破土而出,若木巨大的树干通红如玉,异香扑鼻,逐渐有飞鸟受吸引,追逐而来,满世界都是群鸟在振羽,在那羽毛扑打声音中,仿佛还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飞鸟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停歇的时候,种子就会生根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那就是春季。

  一颗种子从石夷到死都没有松开的左手滚落。

  小小的,灰褐色。

  ……神君,你看。

  飞鸟来过这里,留下春天的气息。

  神君脸上漠然的,冰冷的面具破碎了,狂风掀动他破碎的衣袖,他的双臂上满是血痕,他的脸上也满是血痕。那些血交错纵横,把他整个人也变成破碎的。他仰起头,张开手,发了疯地痛苦嘶吼。

  三十六岛的群妖在忽然大作的狂风里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道血红的身影拔地而起。

  太一剑被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线。

  那线好似是白的,也好似是红的。

  就像他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是醒着的。

  ……神君……银龙腾起在空中,好像是三十六岛起出了龙骨,要向东归去,又好像是阿绒死去又复生……小师祖,小师祖……好像是叶仓在抬头喊,又好像是百万太乙在喊……仇大少爷……好像是陆净,也好像是左月生……

  在若木复生,潮水平息,旭日将升的前一刹,千千万万道被压下很久很久的声音,终于如潮水般涌来,纷纷杂杂。

  他不想听了啊。

  不想听了啊!

  一身血迹的陆净和娄江赶到时,只看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握着太一剑,登着接连天地的若木冲向天空,在脱离树冠的瞬间,旋身劈剑,一剑劈开了周髀定天下收尾的最后一程真正的西北天门被打开了。

  中洲,空桑之东。

  在西北若木生的瞬间,月母朝凶犁土丘掷出了璇玑玉衡。

  东北天门成。

  源源不断的清风从东北天门涌出,掠过人间十二洲,先前天地共震,震出的无尽秽气连带无数余瘴,被这朗朗清风扫荡一空。群山万川自蒙晦中奔腾而出,在星辉下,好似一条条卧龙。

  千千万万死魂野鬼,被天风携裹着,从神君一剑劈开的天门,浩浩汤汤地回到突然变得宁静的大荒中。

  ……混沌分,幽冥成,天门相通,神鬼往来。

  ……自此,瘴去风清,生死循环。

  ……神有所归,魄有所栖。

  ……

  穿堂风将不知哪家书阁八百二十万字的《七衡通录》吹散,陈年旧纸呼呼啦啦地被卷到空中。

  最后一个游魂穿过天门,白发红衣的神君松开太一剑,十指覆盖在脸上,用力得仿佛想要把脑海中所有声音一起抓出来,一起捏个粉碎……他以为自己在嘶吼,实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像他以为自己在发疯,实际上仍在成全人间最后一程。

  有人在喊他,有人在向他跑来。

  那些声音熟悉又陌生,那些身影清晰又模糊……世界纷纷扰扰,光影陆离,动荡错乱,像个摇摆晃动的巨大旋涡。

  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什么都不想再听了。

  一双微冷苍白的手朝他伸出。

  他如溺水之人,奋力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