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说得对。朱贺霖垂目想着,耐住了性子,行礼道:“儿臣告退。父皇中秋康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景隆帝望向窗外一轮圆满的明月,微声叹息:“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太子出了御书房,仍在琢磨父皇低吟的那句诗。
“折桂”乃夺冠登科之意。又非落第士子,谈何不甘罢休,不忍罢休?
再一想,莫非父皇欲折的不是桂,而是今年登科及第的那个人?并且势在必得,不折到手,誓不罢休?
朱贺霖越想,越觉得心慌且恼火,脑中鬼使神差冒出几个月前,苏晏与他一同前往东苑参加端午射柳时,在车上说的逸闻。
苏晏说,西夷国家有个风俗,以月桂枝条编织成花冠,给夺魁者戴上以示尊荣。而太阳神阿……阿什么忘了,反正就是异邦的日神,对河神之女一见钟情时,便是折下桂枝向她热烈求爱。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那女子宁可被变成一棵月桂树,都不愿接受日神的追求,最后酿成悲剧。
苏晏说,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该有拒绝的权利。
而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追求?”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个女子,要纳她为妃,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胆敢说半个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论罪,被判个满门抄斩!”
天子看中……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胆敢说半个不字……满门抄斩……
这些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字眼,在朱贺霖耳畔嗡嗡回旋
万一天子看中的并非是女子!
天威如,倘若他为保一家老小,不得不含垢忍耻地委身,或是心甘情愿地献身!
……小爷我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哇!朱贺霖站在走廊拐角的阴影中,在如水月华送来的馥郁桂花香中,忽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第108章 先保住你的命
八月十五,开市第三日,清水营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盛况。
马市的范围比原先扩大了两倍有余,几乎占满整片东城,简直是人山人海。
来自异域的牛羊驼马、香料珠宝,与来自中原的米盐茶叶、瓷器丝绸,仿佛冷热洋流冲击交汇,在这里形成了漩涡般的融合圈。
苏晏站在城墙顶高高的角台往下望,见马市周围提供吃食用水、宝钞兑换、金银鉴定等各种服务项目的铺子一样不缺。各区域用纵横的青石板路隔开,规划整齐,路边还有行道树与供人歇息的条石,一队队兵士在道路间巡逻。整个场面熙熙攘攘,却也井然有序。
可见留着霍和严城雪还是有用的,苏晏对自己说,至少能保证这么盛大的交易活动平稳运行,不出乱子。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全场,蓦然发现了人群中阿勒坦的身影。
马市里的异邦人很多,其中不乏做北漠部落打扮的,但像阿勒坦这么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是罕见。且他披金戴玉,发辫与颈间的黄金首饰在阳光下十分耀目,想不关注到都难。
荆红追顺着苏晏的视线看去,轻嗤了声:“财不露白,走江湖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他也不怕被人打劫。”
苏晏失笑:“对我们而言,这些黄金代表着财富,可或许对他而言,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装饰物,就如一根发带、一个香囊般。”
这样的人,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便是视钱如土不为外物所动。荆红追认为阿勒坦属于前者,简单地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问苏晏:“大人为何如此在意这瓦剌人?因为他或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苏晏想了想,道:“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纯。”
“纯?”
“对,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种人,就算性情刚烈些,但喜怒哀乐发自内心,相处起来反倒会很轻松。”
荆红追抿紧嘴角,不吭声。
苏晏歪着脑袋瞅他,又是一笑:“阿追在想什么?”
“没什么。”
“其实,你也是个很纯粹的人。”
“……大人说笑了。我一个草民出身的杀手,剑下收割的人命不知凡几,说是满手血腥也不为过,莫要侮辱了‘纯粹’这个词。”
苏晏看着他表情冷漠的侧脸,问:“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面那一夜,我说过你像什么?”
荆红追不假思索道:“大人说我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杀气,就像一柄归不了鞘的利剑。”
“可是现在,你身上杀气收敛,虽然锋利依旧,却有种返璞归真之感。我之所以说你纯粹,是因为你从未求过富贵荣华,也从未把名利权势放在眼里,你看达官贵人与看贩夫走卒的眼神,并无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