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一声轻叹,微不可闻:“是我回来晚了。”
许是被他的动作惊扰,男子头偏了一个细微的弧度,长发流云似的自肩头倾颓,喉咙间溢出干涩的声音:
“放下。”
“道友,这是你落下的吗?”
“滚!”
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心平气和的问:“玉如意中的魂灵可安好?”
那声音意外的难听,不是于渴与长久未说话造成的艰涩,而是被火需烤、被刀子刮过、被摧毁成坑坑洼洼后,只剩下气流在沙地上空荡荡呼啸的嘶哑。
年轻人听后沉静了片刻,似平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声音中只余倦怠:“……余愿终了,尽皆安息。”
道人敛眸:“那便好。”
随后,道人抬步向前,在青年三步开外停下,摘了一片干净的阔叶垫在泥沼地上作为底盘,又恋恋不舍的将玉如意置于其上,诚挚的说:“此事多谢道友。”
“我什么都没做,这东西也不是我的,这是……”青年垂头,唇齿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我道侣的。”
“……”
掀起衣摆时的声音响起,道人并没有就此离开,反而毫不介意满地的脏污,席地而坐。紧接着又从袖子中捞出一堆东西,挨个摆放好,有切口整齐的一截翠竹、削铁如泥的银柄短刃、一叠轻薄的蚕纸、几罐浆糊、缠着棉线的木梭……甚至还有一只自制的狼笔。
道人沉稳的握着短刃,熟练的用短刃将翠竹劈成大小薄度一致的竹蓖。
在漫长的死寂中,只有冷风吹卷蚕纸的沙沙声,许久,青年微不可闻的声音幽幽响起:“你,可会聚魂?”
“我师傅会。”道人将竹篾合成一叠,堆在一边,又开始比量着裁纸,提及“师傅”两个字时,平平常常,不带任何意味与情绪。
他像个拉家常的普通人,絮絮叨叨的说,“他不是力州的人,却在力州住了很久,又收了很多徒弟,教会了徒儿们很多东西,却独独没有一个人学会聚魂,我先前以为那是九州之外东西,三千世界如此广阔,也许就有这么一门玄妙的道法,或者特殊的体质,奇怪的传承什么的能让人拥有这等神通,可是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却再也没见过第二个会聚魂的人,我自然也不会,也许,那是“道”赐予他的“独一”份也说不定……”
“他死了。”青年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罪有应得,怨不得他人。”道人顿了一下,开始鼓捣着调试浆糊,“况且,就算我师傅还活着,估计也救不了他。”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时,道人目光落在了那一缕白发上,这么久了,足够道人从中品出一两分滋味来:“世界孽力反噬,他本该连身体都留不下来……”
道人蹙着眉头,摸了摸下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连脸颊黏上了浆糊都没发现,触及青年白的像尸体的皮肤上的血痂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用了命契,怪不得。”
所谓命契,不过是命星为契,神魂相依,同生共死罢了。
而他怀中人既然能做此决定,就必然不会连累道侣,更不会种下命契,不用多想道人便猜的出最后一刻青年做了什么。
只不过,最终他没有殉葬,怀中人也没有醒。
轻抿的唇角隐约透着几分不忍。
怪不得身为魔族的青年即便愤怒,即便威势吓人,也只是言语驱逐,原来,他早已遭受重创,有心无力。
“这不公平。”
青年喃喃重复,声音中的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弥漫荒野之川的毒障都瑟瑟的避让,“这不公平!这何其的不公平!”
道人平静的提笔,点蘸松墨。
青年低着头,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中,咬着牙质问:“我想不通,凭什么灭世者证道,救下这一草一木的人却要承受所有的罪罚?这是什么道理?”
道人落笔,毫尖不曾有丝毫颤动。
青年怒喝:“凭什么!”
繁复古老的符号气呵成,道人将那只制作粗糙的毛笔扔至一边,双手捧起白纸,朝墨宝喝了一口气。
青年质问声贯耳,道人便拾起了边上一片枯叶,伸了过去。
叶面被虫啃食的坑坑洼洼,边缘无规则的腐烂,老绿枯黄褐灰色由内到外渐进,碧叶从荣到枯一目了然。
随后,道人又垫着脚尖从枝桠向阳处摘了一串花苞,并着枯叶整齐的摆在一起。
珍珠大小的花苞拥成一簇,有的尚且青涩,有的却已经稍微吐露新蕾,怯怯的溢散清香,却在折枝那刻,再无怒放之日。
道人说:“大抵就像这一花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