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坐下没谈多久, 叶时熙便说道:“宗主直到今天依然亲自猎魔,仙门后辈不一不是倾心不已。”
“呵呵,”即使是在私人场合,林一儒也声音很大,他极力想要表现得谦逊,然而声音中却充斥傲然,“自妖魔重新现世后,这二十五年来,我无一天懈怠,已经整整斩除了六百只妖魔!”
“……”
“不过,这数字距离我当初‘救一万人’的誓言还差出很远。我想,等我亲手了结一千只妖魔后,内心才能轻松点吧。”
“……嗯。”叶时熙很清楚,因为失手误杀年轻女,林一儒曾发誓要救一万人用以弥补罪孽。因为他的悔过之心,世人早已忘记他当初的杀孽,甚至将他奉若神明,对于他讲的话一直深信不疑。
林一儒又说道:“我之所以能够得道,正是由于这种执念。我日日向女神祈祷有更长的生命用以完成誓言,结果当真受到垂怜,我竟……也能入得仙籍……当然,也多亏江家宗主赠的世间位数不多的宝贵仙丹。”
“……”叶时熙听见身边林安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那个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可叶时熙却还是听见了。
林一儒也叹了口气:“这二十五年来,我夜夜梦见当初杀人的情景……那座破庙摇摇欲坠,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注]。那个姑娘最多不过十八,身体还是柔柔软软的。我一剑刺穿了她的颈部,她的颈部流出汩汩的血。她回身想跑开,踉跄几步之后却摔倒在地面……血涌进了她的喉管,她开始猛烈地咳……女孩在地上拼命地挣动,用细长的手指刮擦地面……她在被我刺中之前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却在短短的一盏茶之内,满身血污地在破庙里滚,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过错!她的努力是徒然的,鲜血不断地往外喷,我拼命地按住,可是却连我的身上……也都被溅上了。她像根本看不见我,只自顾自地挣扎着。”
“……”
“她的动作越来越小,终于连头也抬不起……她用尽了力量呼吸,‘嘶嘶'声回荡在庙里,那个声音我现在还记得……最后她失去了意识,双目当中都是眼泪,那时她的头伏着地,泪水混着泥往下落……她周围的鲜红的血越流越多,我头一次知道人有那么多血……再后来,她……白皙的皮肤变成暗红色,屎尿也全部都流了出来,她不动了,她……就死了,不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死时还瞪着大眼睛,露出了森白的牙齿。每夜,我都还会梦见……在那个破屋内,我的面前是一具女孩的尸身,我满脸是血地坐在她的身前,头脑一片空白……”
“……”
“我白天也总是会想,当时她转身往外跑,是要到外面寻谁呢,莫非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在哪里?是在某处等着她吗?心上人后来怎么样?现在还在痛苦着吗?还有,他知道那姑娘是我杀死的吗?”
“喂……”
“你看,我杀魔杀得多,然而心中并不轻松。只有在斩除妖魔时,我才感到自己又补偿了这个世界一些。”
“宗主,”叶时熙说,“还是多亏了你极力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有了更多了解。”
这话其实是在抱怨。
因为这种“正直的人”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之说深信不疑。
林一儒却是当作了夸奖:“应该的。”
“……”叶时熙又继续试探,“其实……也许……妖魔……并不全都该杀?”
“休要心存幻想。”林一儒道,“魔为吸纳天地浊气而生,与这时间清气格格不入,最终必开杀戒。”
“……”叶时熙想:他们并不是魔,他们都是人啊。
从林一儒住处离开之后,叶时熙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张口对林安行说道:“你说得对。”
“嗯?”
“我们没法将林一儒拉进来的。”
“……是。”
“的确讲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