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良叔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老爷临终前准备给您的信,我对不起您和老爷。”
“当时战乱,我受了重伤,勉强捡回一条命,可在床上躺了几年,现在才勉强能行走,便将此事耽搁下来。”
“还有您右手被金针封穴堵住的真气,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让我帮您解开吧?”
“信?”喻行舟一愣,赶紧接过书信,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吾儿行舟亲启”。
喻行舟定了定神,才慢慢将信封拆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信中的内容依然是父亲时常耳提面命的那些叮咛。
换做几年前,他一定不耐烦看,现在,却一字一句看得无比仔细。
第二张纸上,只有八个字,力透纸背,是刻在父亲墓志铭上的八个字,也是他对唯一儿子的深深期许——“忠君体国,与国同休”。
喻行舟无言叹一口气,也许对父亲而言,自己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不合格的,叫他失望的,只是他们之间血缘关系是天生的,斩不断,所以才不得不替他弥补。
就在他要把信纸装回去时,突然发现里面还有第三张纸折叠着。
喻行舟将信纸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几段话,极为潦草,像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很匆忙补充写下的:
“行舟,爹读遍经义,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好父亲。爹总是放不下长辈的面子,向你赔不是。”
“被金针刺伤的手还痛吗?爹知道你很痛,是爹不好,只是明天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能再亲眼见一见你,过得不好不好,是爹此生最大的遗憾。”
“行舟,津交城的事不是你的错,这条路是爹自己的选择。你是爹最大的骄傲,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太过自满。”
“爹知道你不喜欢爹替你铺好的路,奈何生于乱世,世事无常,总是难以如愿的。”
“将来若有一日,国家强盛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要辞官归隐也好,走那你想走的路,追求你喜爱的人,都随你吧。”
“爹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愿吾儿,平安喜乐。”
风声在耳边呜咽,喻行舟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铺天盖地袭上全身,他嘴唇微翕,简直连呼吸都忘却了。
一团热气哽住喉咙,那些本已忘却的回忆排山倒海般的涌过来了,喻行舟眼前一片湿热的模糊,有股滚烫的气息冲击着他的眼眶和心脏。
父亲束缚他,磋磨他,养育他,也成就了他。
在父亲离世数年后,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永远失去了爱他的父亲。
良叔看着无声悲恸的喻行舟,讷讷不知如何安慰,却在此时,一朵灿烂的烟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花朵般瑰丽的颜色。
那烟花不大,射的也不高,仿佛就在附近。
喻行舟愣了愣,下意识寻声看去,紧跟着,又是一朵漂亮的烟花,在二人眼前盛放,一朵接着一朵,逐渐延伸向林子外,像在为他指引方向。
他缓缓迈开脚步,朝着烟火的方向寻去,灯火阑珊的尽头,一个颀长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一身玄衣,冲他微笑。
喻行舟微微睁大眼睛,突然加快脚步,几乎跌跌撞撞地,大步跑向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目光闪动,带着惊喜和动容,像是失落在茫茫大海中飘摇的船只,终于寻到了他的灯塔。
萧青冥眨了眨眼,笑道:“为了找你,本将军差点迷路,你拿什么赔我?”
喻行舟被逗得莞尔一笑。
萧青冥的目光越过那座衣冠冢,又落在他身上,轻声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心事了吗?”
“我不在你身边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喻行舟嘴唇轻轻颤动一下,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开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但时至今日,他到底不该再继续隐瞒下去。
喻行舟艰难地斟酌着措辞,话到嘴边数次,却又极难以启齿,萧青冥轻叹一声,竖起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
“罢了,如果那些往事让你如此难堪,就不要说了。”
萧青冥以一种难得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被春风细雨洗练过般温柔。
喻行舟一怔:“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应该告诉你的……”
萧青冥摇摇头:“比起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和秘密,我更在意的是现在和将来。”
他挑一挑眉毛,轻哼道:“我允许你多保留你的小秘密几天。”
“只是几天哦。”
喻行舟听他不情不愿,但努力迁就他的语气,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的陛下,英明神武,声威煊赫,让敌人闻风丧胆,让臣下敬畏臣服。
唯独待他,如此温柔,如此可爱。
这一刹那,仿佛许多郁结在心的沉重情绪,都变得无足轻重,那些往事在风中渐渐消散,只留下一段影子,一声叹息。
喻行舟倏而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对方的脸颊。
萧青冥没有动,任由他揭下自己的易容。
喻行舟专注地凝视这张熟悉的英俊脸庞,指尖在他脸上流连摩挲:“我的小殿下,你回来了,是吗?”
这个久远的称呼,听得萧青冥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早前就默认过这件事,现在再次点了点头。
喻行舟眉眼弯起来,用力抱住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对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不可以说的。”
他把身体的重量依靠在萧青冥肩头,将那些深埋的往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不知说了多久,喻行舟抬起头,望着萧青冥若有所思的眼,终于忍不住问:“陛下,你在想什么?”
喻行舟纵使已经敞开那些压抑多年的心事,如此在萧青冥面前彻底剖开,仍觉忐忑。
陛下会如何看待他?
他或许永远做不到父亲那样忠诚无私,自己终究是个自私又贪婪的人。
爱人,亲人,责任,武艺,名望,权势地位……他竟全都贪求。
外人赞他风光霁月,实则一颗心黑暗丛生,欲壑难填。
萧青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对于百姓国家,尤其是儒城百姓而言,你的父亲是个无私的人,但对他的亲人而言,又往往显得极度自私。”
喻行舟一怔。
萧青冥叹道:“诚然,你或许曾经怨你的父亲,将他的意志强加在你身上,让你别无选择。”
“可是,能够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
萧青冥单手负背,目光悠远:
“纵观历朝历代史册,若在太平盛世,人人可以吃饱穿暖的世道,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着想,选择自己的喜欢的路,做自己喜欢的事,是稀松平常,甚至理所当然的。”
“那是因为曾有无数先辈站出来,为了开创这样的太平世道赴汤蹈火过,用他们涤荡四方的力量,维持这份和平安宁的秩序。”
萧青冥深深注视他的眼睛。
“可是你的父亲生活在战乱的年代,秩序崩坏,民生凋敝,大部分底层百姓连基本的安全和生存都很艰难。”
“战争,土地,粮食,礼教,纲常无不束缚着每一个人,盐工的孩子生来是盐工,农民的孩子生来是农人,官员的孩子可以读书,权贵的孩子生来矜贵。”
“便如朕,生来就是皇子。从来不曾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皇帝,做得开不开心。我们都是别无选择。”
萧青冥温柔地看着他:“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怨憎的对象,那么,就怨这个乱世吧。”
“不要怨你的父亲,更不要怨你自己。”
“在这样的世道,如果人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只为自己而活,当外敌入侵,山河沦丧,百姓被奴役之际,谁能挺身而出,保护大家?”
“假若没人挺身而出,到了最后,那些人还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