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不知道的是,举荐者不仅有悉罗桓,还有副统领哈阔,以及十余名门客;冯陵意曾上书表示想要一个名额,却忍痛割爱,请端王转赐给他;端王早已酝酿着让皇室改回胡姓,这次赐姓即为新政策的试水。周容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如果拒绝,相当于驳了所有人的面子,岂止是不知好歹,简直是恃宠而骄。在恩宠已极,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的风口浪尖,此举可谓不智。
但就算周容知道所有这些利害,他也不会动摇。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倘若能改,又何至颓唐三年。
这一点,悉罗桓清楚,冯陵意也清楚。他俩一搭一唱,在端王和高棣面前表演宽宏大度识大体,感动得高棣紧紧抱住冯陵意,发誓再也不让老师受一点点委屈。
冯陵意没出声,安抚地轻拍他的背。烛火晃动,映进那双晦暗不明的眼里。
不止周容,他的同学们也在倒霉。
群臣上书一事,毁掉了端王最后一丝容忍。诏文中虽赞云党为“肱股振臂”,其实不过是场面话,局势既定,就该秋后算账了。端王不想挑事,但适当的震慑是很有必要的,他得让人知道,敢搞端王府就得付出代价,人心躁动,只有热腾腾的血才能平息。
准确地说,是左思存一伙的血。
狱中的左思存当然不清楚外界风波,但从牢饭的水准上看,大势已去。端王和云党达成共识,曾经声援他的官员们整齐划一地冲出来,又整齐划一地闭上嘴,当无事发生过。而他们这几枚卒子拱得太前了,现在即将被牺牲掉,履行作为炮灰的光荣职责:挡刀。闹这么大一出,除了送人头什么也改变不了,端王府依旧风风光光,老皇帝照样死不瞑目,平庸的左思存即将平庸地死去,说来还是有点扎心的。
可左思存没办法,他尽力了。世上多的是他拼了命也做不到的事,这点他当年读书惨遭智商碾压时就已深有体会,已经心态超然了。受刑也是需要体力的,这几天他该吃吃,该喝喝,以期在砍头那天保持最好的精神面貌,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他们了,他们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但他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在为他们折腾。五味楼脚底抹油,上书时闭门装死,在学生眼看要团灭的时候,吃了人家不少酒席的老狐狸终于觉得良心隐隐作痛了。左思存还能活吗?宋小书也不知道,他打算尽人事听天命,抢救一下再说。
为了不喜欢却不能不管的蠢学生们,宋小书夤夜求到了深得他意的好学生门前。小周你最出息了,看在同学情谊上,能替他们讲两句好话吗?
周容说:“我只能保证不落井下石。”
很无情,但是是实话。被吵醒的和玉跳下床,光着脚跑来找他,看到访客是宋小书,眼神惊惶而充满敌意。周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历尽波折费尽心机才得到的安稳日子,真的要为几个半熟不熟的同学断送吗?
周容不舍得。他想结婚,想过日子,想守着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光是维持现状就几乎拼尽全力,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实在无暇旁顾了。
宋小书非常理解他,所以没有强求。他宋小书尽了本分,良心不痛了,看来左思存是命该如此,委实救不得。那一夜,云党、宋小书和周容都睡得很安稳,他们误以为,把左思存推到前面挡着,刀就不会砍到他们身上。
第三十七章 。
今天轮到左思存死。
地牢里不掌灯,就是黑沉沉一片。也许掌灯了,但左思存看不见。
他的脸已经被烙铁烫毁了。上下眼肉粘着,左思存试图扒个缝,但没成功。他把吃饭用的瓷碗摔了,咣当一声,巡查的狱卒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过来查看。
不是越狱,狱卒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了让他至死难忘的情景。那个血肉模糊的犯人摸索着捡起一片锋利的碎瓷,割开了粘连的眼皮。
液体顺着面颊往下淌,猩红中透出一丝光。最后一眼了。
在生命的尽头,左思存想看看他的大羌。
灯火飘摇,悲风如号。潮水般的黑暗翻涌着,鬼魅狞声高笑。
大羌还能撑多久呢?
昔日先祖开国,建煌煌功业,烜赫一时,谁料二世而颓。左思存见过大羌最辉煌的时候,父母把他抱在怀里,指给他看五国来朝的车队,绫罗红缎,十里长街。那年缙还只是个蕞尔小国,没人料到,几十年后的大羌会被打得一败涂地。割地,赔款,献质,痛定思痛,终开科举。高天烈风,长旗飒飒,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之日,左思存还以为他终于能亲手改变这个国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