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抬头,就瞧见墨寻弦然欲泣模样,涨红了脸,剩下半句话硬生生噎在嘴里。
貌美的青年睫毛微颤,没有血色的薄唇轻抿,头发凌乱,眼里含着水光:“我知道自己笨,家里看地也不行,被顾家关照守个灵堂都要出差错,您教育得是,只是...只是...”
他嗓音哑下:“只是想到少爷才刚二十,二十啊,大好年纪却...”
“我刚刚越想越难过,不停在想为什么不是我替少爷去死。”
“我能替少爷死,可我不是什么狐狸精,我爹说了,狐狸精都是骂人不检点的话。”
“我知道我没本事,但我对少爷非常真心,所以我愿意入赘,也绝对不会朝三暮四,死都是顾家的鬼!”
“你不可以说我是狐狸精乱勾引人。”
墨寻和顾少爷自然没什么情愫,可这不妨碍谁要当他是狐狸精,他能替顾随之哭坟情真意切,仿佛俩人早就郎情郎意。
他声音越来越清楚,懵懂却又耿直,好似不谙深宅规矩的乡野村人。老仆噎住了,想劝住这个突然发疯的土包子,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慢慢接近。
“谁准你妄议少爷,大晚上灵堂喧闹!”
顾老夫人脸上悲色显然更重更真,被侍女搀扶着,前来看灵堂的情况。
“这...这...”这下吓得刚刚还跋扈的仆从一身冷汗,两股战战趴在地上。
谁能想到这三更半夜,顾老夫人还能思念死去的儿子,跑来记挂。
这下可惨了,触了顾夫人这时候的霉头,还说新来的女婿是狐狸精,他今夜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墨题。
果然,顾夫人咳嗽两声,声音变得严厉。
“我这刚进来,怎么就听到你个下人责难墨公子,无法无天!”
她倒真不在意墨寻是死是活,本来就是个漂亮的摆设,可个下人都敢在灵堂妄议这赘婿清不清白,简直是打顾家的脸,打她那尸骨未寒的孩儿的脸!
“小的,小的不敢。”
老奴脑袋越来越低,吓得讲话不停打磕绊,若非墨寻好心掺了一把,恐怕能当场晕过去。
墨寻旁观够了,极力压住唇角笑意,也向老夫人行礼,嗫嚅:“夫人请别责罚别人,他说得对,是我自己没本事,太不能上台面!”
老家仆吓得连连磕头,就差把头上磕出血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哪敢说墨公子不是,都是误会啊!!!”
“别这么说。”
刚刚听了全程的顾夫人见他心诚,不霁的脸色稍微缓了下,勉强补了句。
“顾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你是顾家的儿婿,进了顾家大门,怎么还能让下人欺负。”
“以下犯上,拖下去吧。”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藏在暗处的护院立马上前,拉着惊恐万状,连连喊冤的老奴离开。
心情不佳的顾夫人让拖下去后,老奴仆会遇到什么,墨寻就不清楚了。
他按下心头的微微惊诧,再次坚定要离开顾家的想法。
他不是真的墨四,痴痴傻傻只能做赘婿,墨寻有手有脚,肯定不能被门荒唐亲事锁在吃人的深宅大院里。
“你也起来。”
待到外面已经没了叫喊声,顾夫人深深看了眼墨寻,眼底复杂情绪让人难以捉摸。
“八天了,还算心诚。”
寻常人家守孝七日,可墨寻因为没人重视加之顾家人怨气,已经足足跪了八天,只有水和馒头让他勉强果腹。
也许是刚刚老仆人那一出让顾夫人意识到了什么,她打算大发慈悲,提前结束墨寻的守孝。
“您稍等。”
做深情的戏做全套,他清了清嗓子:“我再替少爷上柱香,我怕他没人陪会寂寞。”
听着傻子真挚的话,老妇人脸上表情更加松动,她叹了口气,难得露出几分母亲的脆弱:“行,三盏茶后,就出来早些睡下,明日有要事和你交代。”
墨寻应下,灵堂不消片刻,只剩他一人。
他拿起柱香,虔诚冲着红烛摇曳下,青年的画像叩拜。
这青年生得眉清目秀,正是顾家早夭的大少爷顾随之,字少宁。
也是他名义上的夫郎。
顾随之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虽然囿于哥儿这种可以生子的男性身份,却鲜少有人看不起他,墨寻和他的亲事,也是墨寻实打实的高攀。
可惜这位惊才艳艳的青年,墨寻只瞧过他油尽灯枯时一次,因为他来到顾家当天,顾随之已经是强弩之末。
那天晚上雨打芭蕉,墨寻瞧着顾随之干净的目光,难得心软地抓着他的手,生生等到天亮时,等到顾随之再无力气,才松开他的手。
“若有下辈子...”
墨寻还记得,顾随之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可再无下文。
若你有下辈子,做个健康的人,配门名正言顺的亲事吧。
墨寻第三次叩首,突然红烛摇曳,灵堂木门吱呀作响,刮起了诡异的穿堂风。
墨寻胆子大,微微愣了下面不改色扶正红烛,正要支着身子起身离开,却发现在供桌更高处,一个牌位也在此时翻下。
恰巧落在他手边。
“罪过。”
四下无人,墨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默默念了声,小心翼翼替顾随之扶正牌位。
他忍着罚跪后的酸疼,晃悠悠寻到厢房里。
墨寻和顾随之勉强算夫妻,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睡在顾随之屋里。
幽幽檀香味飘来,风里似乎夹杂淡淡的叹息,温柔抚过案几,此处全然没有凶宅的感觉。
可墨寻还是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明。
顾家不是长久之地,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音,墨寻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早早等在老夫人的门前。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才缓缓推开,年纪不小的侍女示意他赶紧进去。
他进去后,只是盯着鞋尖,一副不敢抬头的战战兢兢模样。
“抬头。”顾老夫人见他这么不争气,隔着扇子撇了下嘴,“真是小家子气。”
墨寻仿佛是傻了,脸上挂着笑,只是略带些失落。
顾夫人喝了口降火茶,想到他昨日表现,生生把烦躁压下去:“...算了,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
“是这样,少宁他也走了,虽然说和你只有名分,缘分浅薄,但好歹你是我们顾家的儿婿。”
“可如今,你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后宅里。”她叹道。
顾老爷走得早,家里也子嗣绵薄,除去顾随之和还在开蒙的老三,还有个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兄长死掉都没赶回来的不争气老二。
她也早已不年轻管不了很多事,颇为头疼家长里短,可是这赘婿脑子蠢笨,不管身份还是能力都显然难当顶梁柱,留着纯属闹心。
“所以我希望你去陪着少宁,让他远离纷纷扰扰得以安魂。”她意味深长看向墨寻。
顾家不至于搞冥婚,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傻子都应该听懂顾夫人的意思。
“您说了,我是顾家的儿婿,您让我去哪都可以!”
墨寻耿直地答。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剃头做和尚,那也远比在顾家承受明枪暗箭来得好。
是,他好歹是顾家的儿婿,不能落下面子。
顾夫人微微思忖了下,将原本那些少得可怜的地契又加上去些许筹码。
计算着差不多够了,顾夫人终于再次开口:“数十里外的江安镇东禾宁村,有片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算命先生也说,那里温养少宁的魂魄。”
墨寻心下一动。
“你就去那里,为少宁守孝三年,顾家不为难你,三年过后,天高任鸟飞。”顾夫人淡淡示意侍女递过去沓纸。
“这些是给你生活用的房子和地皮,还有些现钱,你家里是农人,应当懂得怎么办。”
“我是顾少爷的人,即使过三十年,我还是会守着他。”墨寻固执道。
他巴不得找个理由,好远离买儿求荣的原主家和步步惊心的顾家,自然要替顾少爷守孝守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