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伸手,指着远处的一片废墟,那里本是高台楼阁,常有鬼修在里面胡闹,此时却是焦土一片,一副凄凉模样。吊死鬼扫了一眼,呵笑一声,说:“错。”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错?哪里有错。”
前鬼王这么神通广大,距离鬼身成圣一线之差,难道只打了三天三夜?
他正纳闷着,就听见吊死鬼说:“前鬼王被封印在浮屠塔下,十八层封印镇压着他。那十八层封印是渡劫期毕生修为所铸造,而殿下只要一把剑,就漠然地闯了进去。”
“然后只踹了一脚,前鬼王就没了。”
“……”
男人手中的小铲铲“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目瞪口呆:“啊?啊??啊???”
什么叫只踹了一脚,这么轻描淡写的吗?怎么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他预想中的生死之战幻灭,吊死鬼接着说:“至于你现在看的那片废墟,是殿下不小心路过时,觉得乌烟瘴气,有碍视听,非礼勿看,不小心挥手砸了的。”
“……”
吊死鬼隐忍地扫了扫他的胸脯,最后虚虚地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还好你来得晚,不然你估计也会被拐进那个巷子里……”
“然后被殿下一掌劈成南瓜饼。”
“……”
男人脸色僵硬,他低下头,然后,
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重新挥舞起小铲子,在泥土的飞舞中,大喊起来:
“劳动最光荣!!!”
.
一座巍峨的宫殿伫立在无涧鬼域的最高处,这里檐牙高啄,石灯在岩壁上静静跳跃着,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名黑衣青年从窗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低下头去,声音低哑:“需要,属下,去,让他们,安静一些,吗。”
他眉目沉静,黑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他生得很好,一身黑色劲衣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可惜英年早逝,模样大概只有十七岁左右,浑身上下都是属于少年的青涩气息,只是一双眉眼漆黑如墨,让他平白无故地生出几分漠然与冷酷。
“不用。”
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大部分鬼修生前惨死,不少鬼修的嗓音多少带点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
然而男人不同,他语气沉稳,声音里的那点沙哑被他的沉稳一盖,竟无端生出些优雅的意味,令人想起棋盘上温润的玉棋,好似说这话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杀伐果断的鬼王,而是一个满手纸墨,芝兰玉树的君子,沉稳而优雅。
黑衣少年半跪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上位者的指令,像是一只臣服后沉默的忠犬。坐在高椅上的男人手指有条不紊地敲击着座椅上的扶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等到少年腿都蹲麻了,才淡淡道:“小黑,药要凉了,拿来吧。”
小黑闻言,抬起了头,一声不吭地端着药走上前。
“咚!”
一声巨响猛地打破这片晨间的静谧,惊若天雷。一名老夫子刚刚站起来时操之过急,椅子猛地摔在了地上。他气得手指颤抖,目眦欲裂,对眼前人喝道:“夫人!墨寻目无尊长、顽劣不堪,您还要如此惯着他么?”
一名女子坐在他的面前,她坐姿笔挺,神情淡然,老夫子忽然站起,她却没有丝毫被吓到,神情自若,手中还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拿起茶盖,一下又一下地刮蹭着内壁,淡淡的花茶香气融化在春风中。
她一身雪白的素衣,长发高高地扎起,露出雪白的后颈和肩背,面容白皙,看上去像是路边不堪一折的花,然而一双墨色瞳眸却如深潭一般,深不见底。闻言,她只是轻轻吹了吹氤氲蒸腾的热气,微微一笑:“不过是小孩子顽劣罢了。先生何必如此?”
老夫子气得倒仰,胡子都翘起来:“顽劣?夫人,你莫不是不知道上一位先生是如何被他气走的吧?那位先生只不过数落他几句,他却当场沉着脸,当众给了那老先生一巴掌。”
“啊,是吗。”女子掩嘴,似乎有些惊讶。
“那是!还有上上一位先生更为凄惨,贵公子只因看他不顺眼,更是在深夜里命令自己的下属,把他打晕后扒光了吊在桃树上,若不是巡逻子弟发现,他岂能还有命在?”
……
梦境开始运转,众人只看到眼前层层叠叠的桃花忽地聚拢,又忽地散开,眼前是一家竹林小舍,女子镇定地听着老夫子狗急跳墙般的嚷嚷,神情却淡然如菊。
【这,这不是副宗主吗?】
有弟子目瞪口呆。
【这是夫人吗?那位传说中的“破山剑”,贺兰缺?】
【这居然真的是墨寻的梦境?可不是说能形成“浮生若梦”之人与他的灵魂强度,或者记忆厚度有关吗?】
【对啊,墨寻不是才十九岁?】
【是副宗主,副宗主……】
不少弟子对“浮生若梦”的境主竟真的是墨寻而感到疑惑,也有不少弟子,在见到贺兰缺,便下意识地哽咽起来,热泪盈眶。他们久违地见到童年时的故人,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即使是沈乘舟,也咬紧了唇,握着剑柄的手爆出几根青筋。
那是他的养母,也是他的再生父母,最后却因为墨寻而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用这种形式再看到贺兰缺。
他闭了闭眼,只是,夫人,您所托非人,墨寻没长成您希望的样子。
【老先生说的人是墨寻吗?墨寻童年便如此顽劣?】
【这算是对先生不敬了吧,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现身说法,老先生确实说的是对的,墨寻从小就这样坏。】
【他以前总爱上课睡觉,不仅如此,还娇气得很,如果有人伤到了他,他便要罚那个人在他门外跪个一天一夜,夫人居然也纵容他。】
众弟子一听,都觉得不可忍受。
这是哪里来的公子么?凭什么夫人跟瞎了眼一样对他好?
弟子们交头接耳,面露险恶,忽然有人讶异道:【咦,你们看那块石碑。我们的话似乎能在那块石碑上显示出来。】
他此话不假,众人扭头望去,正看见那刻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石碑上,滑过一行又一行的话。
他们稀奇地睁大眼睛,但很快被梦境中的对话吸引回了注意力。老夫子还拄着拐杖,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喋喋不休地告状。
“他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手段下作,夫人,”他语气沉了下来,“班上有不少孩子被他排挤欺凌,您可要做主。”
“是么。”贺兰缺表情柔和,她手指敲了敲杯壁,微微一笑,颔首道:“我知道了,先生您先请回吧,我会教训那孩子的。”
老夫子神色松了松,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撑腰,顿时“哼”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跨出了门槛。他刚跨出门槛,一个红衣|男孩便扑了出来,“娘!”
男孩抬起头,梦境外,所有弟子双眼一缩,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长得也太漂亮了!
男孩大约八岁上下,充满着稚气的脸庞白皙细嫩,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睫毛纤长,睁眼时露出下面一双圆溜溜的黑色双眸,灵气得惊人,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娃娃。
可此时这漂亮娃娃却皱着张小脸,眼尾泛红,看上去气得不轻,他咬牙切齿道:“娘,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个狗夫子吧!”
他急急切切地辩解:“那老东西当堂放屁,说我坏话,娘你不要信他。”
贺兰缺看向墨寻时,目光柔和下来,她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捏了捏男孩团子似的脸颊,笑着弹了下他额头,“真的是说你坏话?”
墨寻被她捏着脸,含含糊糊地说:“对!”
【墨寻小时候长得确实好看……像女孩子。】
【他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别忘了,这可是个玉面修罗,蛇蝎心肠的恶毒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