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之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墨寻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顾随之,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顾随之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顾随之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墨寻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顾随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墨寻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墨寻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顾随之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郁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墨寻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顾随之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顾随之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顾将军。”
顾随之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墨寻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顾随之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郁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顾将军说话!”
“好吧。”墨寻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墨寻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顾随之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墨寻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墨寻除之而后快,墨寻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墨寻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顾——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墨寻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顾随之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墨寻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顾随之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墨寻没问顾随之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顾随之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顾随之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墨寻就又笑了,顾随之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墨寻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顾随之脖颈间,激得顾随之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郁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墨寻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顾随之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顾随之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顾随之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墨寻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顾随之:“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顾随之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墨寻手心摩挲着顾随之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顾随之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墨寻,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顾随之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郁涟。
墨寻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顾随之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顾随之不吭声,他急于推开墨寻,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墨寻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墨寻定定看着顾随之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顾随之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墨寻。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墨寻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顾随之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墨寻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墨寻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顾随之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墨寻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顾随之,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没有,您看错了。”林慕转回头。
顾随之:“我不管,我活着没意思了,今天我就去死,你不用拦我,拦也没用。”
“别啊,前辈。”林慕顿了顿。
龙骨发出的幽冷白光照亮他的面颊,一缕绯红倏尔而逝,他靠在龙骨边,揉了揉因为醉酒隐隐作痛的额头。
“其实我还挺喜欢您的。”
珍珠认真上吊的动作停下,回“头”看他:“喜欢我什么?”
“喜欢您桀骜不驯的样子。”
林慕捏着珍珠,送入口中。
温热的舌尖一动,把小小一粒珍珠抵在口腔一侧,温热的内里接触到微凉的珍珠,微微瑟缩了一下。
那双微醺的眸子低垂,似一汪深潭,平静无波。
第35章
用别人的身体体验外界变化,就算感知再敏锐,也终究不如自己感受来得深刻。
何况此刻……
黑甜,温热,窒息,柔软。
顾随之说不出话。
珍珠圆润光滑,甜腻腻滚在舌尖。
林慕好像把珍珠当什么糖豆了,舌尖抵着冷白的珠子,轻捻细尝。
可珍珠不是糖,尝不出什么甜蜜的滋味,于是想吃糖的人感到不满,用牙磨了一磨。
这简直……
简直……
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