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黎把他抱进卧室,盖好被子哄了一会儿。待他睡着后轻轻掩上房门,走出屋子的一瞬间,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消失殆尽。
趟床上的林舟缩在被子里,牙齿紧紧地咬着被子一角,大滴大滴如豆子般的眼泪滑落,浸湿了枕头和被子。他不敢睁眼,一睁开眼就是漆黑漆黑的世界,他害怕。
他更害怕师父会难过。
从下雪那天醒来后,林舟的视力便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前几日几乎已经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整个儿世界只剩下一点点亮光。林舟的光明就在这样折磨死人的麻木中高调地褪去,终究成了一片黑暗。
是的,林舟瞎了。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岑黎也知道。
实际上,岑黎压根不怕什么瞎不瞎。只要林舟在他身边,便是断手断脚也没有关系,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岑黎就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一样。
岑黎不怕林舟瞎,他怕林舟死。
与其看着林舟日益消瘦,倒不如像那一年半的日子一样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地睡着。虽然岑黎说什么林舟都不应,好歹岑黎知道林舟还在他身边好好地活着。
在寒冬到春天的这段时间里,林舟简直瘦的可怕。本来被岑黎养了一年多白白胖胖的身子就这么不经用地成了一大块排骨,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儿完全尖了起来,有时岑黎抱着林舟甚至怀疑自己抱着的究竟是不是一堆人骨头。
有几次他看林舟抬起手臂,他恨不得碾碎了再造过。一个人怎么能瘦成这样?
岑黎几乎有些胆战心惊了。他能医治好世间所有他见过的病症,他走访过世间所有他到得了的山川,见过所有能治病的草药。甚至异域国度的诡秘医术他也懂得七八,却终究治不好这唯一一个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林舟就像一块岑黎从未见过的石头,隐隐约约知道从哪里来,又不是知道得十分明白。能把这人剖析得干干净净,乃至于料到其心中所想,却又忍不住把这块透明的石头捧在手心里,直到要救他的时候惊疑——束手无策。
像是宠坏了的孩子,大人往往对其束手无策。岑黎想不通,他是宠极了林舟,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可是他的舟儿也没坏到哪里去,怎么偏生要带走他?
好多时候岑黎看着林舟落寞的样子,即便轻手轻脚地点地过去,也能叫那个瞎了的小孩瞬间发现。然而看着他扬起快乐可爱的笑容,甜甜地对他笑,仿佛之前的呆愣和难过……以及死寂,都是岑黎的错觉。
江海和陆宁渊来过两次。一次特意来寻,没有人回应。第二次路过来寻,碰上了岑黎,告知:他们二人将于下月成亲,若林舟安好,希望届时能见上一面。
岑黎告诉他们林舟没事,就是眼睛不大好,其他都还算利索。一个半月后,他们仍旧没见到林舟。
第三次,江海和陆宁渊带着他们捡来的小徒弟来到蝉源山脚,此次距离上次来访已经过了一年半又多一月。
蝉源山上没有人。要说三人是如何知道的,上山一探便知。蝉源先生不在,也没有人没有灵力护着这山。过路的人深受传说荼毒,皆不敢进山,因此便无人知晓此山已通。
江海在破败的小屋桌案上拿到一张纸条,上书:东边山谷,有人泛舟。
于是他们便寻着那处去了。
后来的后来,已经白发苍苍的江海和陆宁渊执手偶经此地时,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的事想看看那处温泉,却怎么也上不去了。如同最初那般。
那日,三人在温泉边各自摘了一朵花放在那儿,沉默了许久,直到小崽子几乎要嚎啕大哭时方才堪堪离去。不想,这一去就是几十年。
许多年的某个夏日,岑黎在温泉旁边堆了一个小土堆,旁边立了一块小碑,碑上写道:吾妻舟儿之万年长生所。
这个孤单寂寞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男人啊,到了最后一刻也死不了心。只是,岑黎给了自己一个万年的诅咒,却在这万年的诅咒中忘了那一个炎热的下午——
他不愿让宝贝舟儿烂在地里,于是做完一切后抱着林舟昏昏沉沉地沉入水底。
是了,水葬也不行,岑黎放心不下让林舟一个人沉没在这深不可测的水里。既然如此,那就陪他到化了的那一天罢。
林舟到最后一天也没能和岑黎成亲,因为岑黎反悔了,大概是不愿意嫁给他。后来林舟想想也是,自己这样一个没用的小孩,师父怎么能嫁给他呢?于是后来林舟跟岑黎说:不要娶了,他想嫁给师父。岑黎像当初答应嫁给他时一样,欣然同意了娶他这件事儿。然而即便到最后咽气那会,林舟也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