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复着傅明的话语,艰难问道。“是我……杀了……他们?”
“对,就像这样。”
傅明渐渐笑起来,褐红色的血迹自嘴角溢出。一把剑赫然插在胸腹间,而剑柄正握在纪潜之手里。
纪潜之慌张后退,连带着剑被抽离。傅明瞬间倒地,大片血色染透衣衫。
“不是我,不是我……”
他扔了剑,想要抱住傅明身体,却又停步不前。
“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
纪潜之不停的道歉,嗓音带了哭意。
他已经分不清真假,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要丧失。在快要发疯的境地里,他转身再度逃开。
离开这要命的地方!
只要离开,说不定就能结束这荒诞的梦境。
纪潜之找不到森林的出口。他犹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除了横冲直撞,没有任何方法。
他不断地遇见双亲,遇见半面崖的人,遇见所有他珍重的对象。不同的场景,相似的结局。不知有多少次,他扭断傅明的脖颈,或是捅穿娘亲的心脏。他的眼珠蒙着一层血雾,耳朵里灌满了哀哭与嘲笑,身上脸上全是湿黏液体。
到后来,纪潜之不再挣扎,也不再丢弃手中的剑。
一遍遍杀死至亲。
一次次重温旧梦。
他逐渐变得麻木不仁,连显露表情都很困难。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冰凉窒息的疲惫不断泛上来,壅塞气管,淹没口鼻。
与此同时,所有被封闭的记忆慢慢展现。他记起了城北武馆的事,也想起来自己被喂食长梦散的场景。虽然药效还未褪去,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不少。
现在纪潜之找到了出路。
他朝光亮处走去,途中再次遇到傅明。
“你看起来很累。”傅明说,“江湖是非太多,不如随我回半面崖?或是乐阳山,那间木屋虽然破旧,好歹也算我们的家。”
纪潜之喉结滚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走近几步,额头抵着傅明的肩膀,哑着嗓子说道。
“想回去。”
“我想回去……”
乐阳山的家。半面崖的厢房。洛青城的宅院。阳光灿烂的练武场,悬崖开满繁花。想回去。
纪潜之用剑刺穿傅明肚子。他看着师兄惊愕而充满痛楚的表情,轻轻笑出了声。
“我该回哪里去?”
属于他的容身之处,早就没有了。
(十五)
纪潜之被抛进无忧林的第二天,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会再出现了。
服食长梦散大抵没有好下场,就算不死,也会疯掉。纪潜之用了太多的剂量,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魔教。
白枭从重花殿出来,路过花园的时候,正撞见几个眼熟的姑娘凑作一团,抽抽噎噎地哭着。原本装扮精致的脸庞被眼泪一糊,变成了浸水的画布,五颜六色好不奇怪。
回想起来,这些人总是出现在纪潜之周围,递手帕传情诗,整日里热闹得很。白枭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有人惦念纪潜之也挺好。
她穿过花园,前往刑堂办事。路上很安静,她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
白枭下意识顿住脚步。那黑色越来越近,轮廓也逐渐显露清晰。披散的发,糊满血污的脸,沉重而湿黏的衣衫挂在身上,不时有液体顺着衣摆袖口滴落下来。
——纪潜之。
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白枭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为何,她并不感到意外。任何离奇的事情放在纪潜之身上,都会变得合乎情理。就好像有一股执拗而可怕的力量,支撑着他,操控着他,逼迫他熬过所有糟糕艰难的处境。
“你看上去还不错。”
白枭打量着纪潜之,出声提醒道:“如果还能走,就回去休息,我会派人过去替你疗伤。”
纪潜之似乎没听到她的言语,沉默着继续前行。两人擦肩而过时,白枭皱眉,伸手去抓纪潜之的胳膊。
“你听不见?我让你……”
她的声音卡住了。
纪潜之略微侧头,眼珠转动,不带感情地看了白枭一眼。
只一眼,白枭浑身如坠冰窟,彻底无法动弹。她的手悬在半空,而纪潜之已经离开,只剩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残留在空气里,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