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妠朝他会心一笑,左右一望,宫婢们便默然退下。她微微仰头细看眼前人,只见他细长的眼中有几缕血丝,一张白净的脸上微带倦容,微抿的嘴角却写着倔强。
梁妠知他定是为了国事而烦忧,心中暗叹一声,当下便将他拉至榻上坐下,自己站于他的身后,俯下身子,双手微微用力按压他的头部,口中微嗔道:“妾身前几日说的话,皇上又不记得了?皇上要为您的子民、要为社稷着想,保重龙体,不能过于操劳。”
温暖的灯光从放于一侧的宫婢青铜油灯中散发出来,殿中既静谧又祥和,皇帝的心不知不觉中变得平静与安宁。他微闭双目,享受着她恰到好处的按压,笑道:“好,我什么都听阿妠的。”
没有外人的时候,皇帝总是称她为“阿妠”,就像民间的恩爱小夫妻一样。后宫有不少宫妃,但除了她之外,皇帝不会这样称呼别人。
一想到此处,梁妠心中便像喝了一口蜜水般甜丝丝的,并且隐隐有一种超越后宫众人的快意,但是她性格中谨省的一面很快就冒出头:天子之宠爱宛如流水,随时可能改道。若五年前身为黄门侍郎的父亲没有及时截获消息,并当机立断密报当时身处冷宫的陛下,若她不是梁家女,皇帝对她的态度兴许就会完全不同。
就像有一丝寒冷的风直直地吹到她的脸上,原先带着几分柔情蜜意的雾蒙蒙的眼眸随即染上了冷色,变得清明一片。
皇帝自是不知她的想法,他闭目养神,口中续道:“这些日子诸事缠身,过来永乐宫的次数便少了,阿妠不要怪朕。”
梁妠手下继续按压,口中笑道:“陛下莫要折煞阿妠了,自妾身入宫以来,经常蒙您召见,幸好妃嫔们都大度,不曾说过什么……”
小几上的玉螽斯在灯光下闪着柔和润泽的光芒,映进了她的眼,她的心中突地一动,《毛诗序》中有关螽斯的诗旨解释如流水般在她心头淌过:“《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
梁妠心中微微一凛:她十二岁入宫,即被封为“美人”,至今已有两年。两年来,皇帝对她甚为敬重爱护,时常召她侍奉,不知不觉间其他人都被冷落。而她心以为喜,竟没有为此进谏过一次,长此下去,只怕会惹来祸事,幸亏今日班始及时送来了玉螽斯提醒她。
梁妠极快地在自己脑中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直起身子,轻悄地走到皇帝面前,拜倒于地。
皇帝一怔,忙伸手去扶她:“阿妠因何行此大礼?快快起来。”
梁妠却不肯起身,她目光清明地直视皇帝,脸色认真,语调恳切柔和:“皇上请听妾身一言。妾身尝闻:帝王就像温暖的阳光,普照众生方为德,后妃要像螽斯一般,不妒忌、不独占方为义,德义两全,便能子孙众多。若妾身继续独得皇上之宠爱,对后宫来说绝非幸事,请皇上将照耀之恩泽均匀分在所有后妃身上。”
皇帝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之间感慨良多。就凭大将军的功绩,凭阿妠自身柔和稳重的性子,多宠她一些又有什么呢?别人尚未有怨言,反倒是阿妠自己提出来了。
他扶起梁妠,握着她的手,由衷地说道:“有你这么一位贤德的妃子,是朕的福气。”
皇帝与梁美人相互脉脉对望,殿中的气氛更加温馨。小几上的玉螽斯微微振羽,两只突出的眼晴呆滞地望着这两个人,它似乎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一只虫子,竟能牵扯到如此多的大道理。
翌日,永乐宫迎来了一纸诏书,在“美人”之位候了两年的梁妠正式晋为“贵人”。
就在同一日,梁珏再次被阴城召去掬芳阁。
这两日,梁珏都在宽弘楼侧的小屋内无所事事地度过,班始并未叫他做什么事,他也乐得清闲,有时见晋明经过,便会与他对谈几句。
他觉得晋明既是班始的亲随,那么就很有必要刷刷他的好感。
梁珏并不想去见阴城,然而阴城所派来的婢女却说公主相召甚急切,让他一定要过去一趟,而且不会花很多时间。
毕竟对方是公主,梁珏不能违逆太过,于是他便请晋明与自己同去,一俟有什么不对,立刻以“阿六要回宽弘楼服侍郎主”为借口把他捞出来。
“六郎!”立于二楼眺望的阴城公主远远地见梁珏走过来,就欢喜地唤了一声。
梁珏并没有立即上楼,反而停下脚步,立于楼下,一只手微抬斜放于腹部,另一只手负于身后,摆出一个他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古装剧的主角装酷的姿势,脸上带着微笑抬起头来,让刘贤看到他完美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