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松松筋骨吧。”
沈清和是想下去的, 但这只尊贵的手一递过来, 他立刻如芒在背, 如坐针毡, 偷感很重。又不好真把这位大雍君主晾着,他犹豫再三只是虚虚地碰到了那只袖子, 逃也似的跳了车。
萧元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上头还残存着轻而浅的触感, 笑了笑收回手。
鞋履踏在枯叶之上, 温吞地陷入,有嘎吱的脆响, 像踩入一捧新雪, 鼻尖有清冽而绵长的木质气息。
大雍名士总爱在山涧流水的幽僻处集会,这处杉林也是秋游的好去处啊。
身后有另一重更沉的脚步,沈清和似有所感, 回头心道了声“果然”,靛蓝色身影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兵卫相随。
“陛下。”
“嗯。”
沈清和回想了一下,总觉得从前他与萧元政相处是没那么多局促的,现在弄得奇奇怪怪,不好不好,抛掉抛掉,影响他们君臣的纯洁的往来了。
昭桓帝为人正,正得都要发邪,怪他兴起时奇怪的举动,也怪自己胡思乱想,尽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了。
将脑子里的怪东西清了空,沈清和率先起了个话头:“陛下怎么出宫来了,早朝怎么办?”
“微服出来的。”萧元政似有苦恼,“朝中日日奏禀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听多了觉得烦。”
沈清和失笑,原来是请了年假出来旅游了。听到后半句又正色,朝中能齐心一致的是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西北军龙骧营一举挑破地方世家割据的大网,各家哀呼声讨的不过一件——
宫宴上的表态,本以为昭桓帝会偃旗息鼓,不曾想现实却是变本加厉。
他戏说:“那陛下是出来躲个清净?”
萧元政大方承认,“实在闹得头疼。”
赵统领说如今的皇帝是块木头,谁知道端庄持重的昭桓帝也会偶有风趣呢。
虽然是打趣,但沈清和该做的、能做的,一分也不会少。打仗嘛,比的不就是兵马粮草,虽然条件有限,但他能提供丰产的粮仓,独步天下的军备,前无古人的战术,难道拉不起一支拳打贵戚,脚踢门阀的百胜之师?
他想得很美妙,忍不住将脑中的话顺溜说了出来,“我从前只是听书里说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千秋万代之后,世上只有一个彪炳日月的昭桓帝,什么五姓世家,早就不知道姓名……最好再封我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至于我拥立的皇帝陛下,当然就是天下最贤明的君主——”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顶天立地的大基业,上一世上升通道狭窄,他苦苦挣扎攀越,才和投胎顺遂的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如今一样又不一样,盛世顺命,而乱世宜改命,这里合该是他生长的土壤,有这样的机会,实是他沈清和的幸运。
萧元政微笑着听他说话,偶有点头,似乎百分百确信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将来。
大风吹起他的襟袍,林中落下漫天红雨。
沈清和摘下落在自己额间的叶片,他知道很多事,如何将书院开办推进,如何招揽天下英才,如何让系统中万千文献发挥更大的作用……都了然于胸。他还知道,若一朝功成,自己会站到很高的地方——甚至与大雍这位帝王比肩。
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或许自己常常说话时眸光明亮,散播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隐匿微芒,而捕捉到这星点光亮的人,大抵也觉得自己运气很不错。
“对了。”青年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书里还说了,这样的功劳,结局都是和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惜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没有一位公主,那我只能——!”话音戛然而止,沈清和猛地向后栽倒,被一只大手迅疾地拽住。
衣袖往下褪,一截手腕裸露在外,另一只手掌有力覆盖其上。“小心。”萧元政搭着腰将人扶起来。
这杉叶地显然不如表面那般无害,隐藏其下的碎石绊他一脚,叫得意倒走地青年差点后脑着地。
沈清和借了他的力,挽着萧元政的袖子起来,“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得意,人一飘,必挨刀。” 他动动自己的脚。没崴,还成。若散个步还能受伤,不知道遥光那小子会怎么嘲笑自己。“等等等等!”沈清和弯腰,捡起掉在红杉叶上,几乎和底色融为一体的玛瑙串,“这东西可不能掉。”
萧元政顺着青年的脚踝,看到他来回捻压玛瑙串的手,最后看到他绕了两圈,将珠串带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就丢不了了。”沈清和低头看了看,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挺满意。
近百颗红玛瑙穿成的珠链,颗颗带有极细的缠丝,华贵非常。不仅如此,宝华寺云慈大师亲自开过光,也是辟邪祇福的佳品。萧元政没有告诉他,依照规制该佩在襟钩或带钩上,只在心中期望宝华寺真能有万分之一的灵验,能时时护身,免除灾厄,平安顺遂。
“朕不会有公主。”萧元政开口,沈清和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在回刚刚的话。罕见地用了自称,似极正式。
“……为什么呢?”沈清和很诧异。
萧元政目光晃动一下,似乎那片静水兴起波澜。
沈清和同他靠得太近,被这片波澜轻微地蜇了一下。
萧元政微微叹息:“或许,尚且明月照沟渠呢。”他再道,“不过就算一切顺利,也是生不出公主的。”
沈清和嘴唇颤动一下,“那如果是有病得早点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萧元政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沈清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悔得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沈清和快走几步,身后人依旧亦步亦趋,可他不敢再回头。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沈清和发誓,有些确有其事的示意,在他的感知上明晃晃的降临。
——已然是鲜明到他无法再骗自己,那是自作多情或是错觉,亦或是其他什么。
他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走出几步就又被按住手腕,这回他真和触了电一般,直接将抓住自己的手甩脱!
萧元政眉梢轻微地扬了一下,缓缓说:“再进就是林深处,难保不会有野兽,折返吧。”
沈清和回到营地了也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喂,刚刚跑哪里去了,我怎么一转眼你就……”遥光迎上,被青年脖子上红玛瑙串晃了一下,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没事。”沈清和敷衍一下,掀了车帘自顾自钻进去。现在他心思有如一团乱麻,若是萧元政又要与他共乘当如何?沈清和思来想去,最终一切都是多虑,侍从牵来骕骦,高大的君王踩着马镫向上,后半程的路要骑马回京。
正好,给了沈清和些时间些时间细想。
……还细想什么啊想!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君臣!!
外头人声突然嗡嗡,沈清和转而凝神去听,原来是押解在队伍中的尤严二族核心成员中,有人想要趁西北军休憩时逃跑,未曾想厚实的林叶地本就难以行动,还未走脱百米就被发现逮了回来。
一身狼狈的人犯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还在挣扎,兵士正询问昭桓帝该如何处置。
昭桓帝高坐马上,沉吟片刻,“既然你们留恋故土,那就不用走了。”
倒在地上的几人都露出惊喜神色,往地上“砰砰”磕着头,口中念叨着“万岁”之类。
萧元政没给他们一个正眼,对押解的士兵说:“出了衫林再处死吧。”
所有人犯的目光瞬间从惊喜变作了惊恐,下身立即濡湿一片,发出难闻气味。西北军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一手一个拎着衣领,顺道把要冒出些不干不净话的嘴给堵了。
车内偷听的沈清和也一愣,萧元政……倒是挺杀伐果断。
求饶,呼喊,呜呜咽咽的嘈杂很快归于无声,沈清和只能朦朦胧胧看见昭桓帝的侧脸。
高大的君王声音冷峭:“润安郡堤坝溃口,冲毁田地,饿殍遍野,尤氏贱收田畴,敛土无数。严氏仿效,隔年平安郡接连溃决,其心可诛,二氏侵吞修筑堤坝银钱百万,罪恶昭彰,万死犹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