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考生惊掉了下巴,有机敏的连忙跟上他的节奏跪拜。
萧元政垂眸,视线在沈清和身上逡巡而过,那白袍在他身上像个空落落的壳子,脊背却一刻也不肯弯折,如今伏身在地字字泣血,旁人无有不动容。
沈清和却在低头时疼的呲牙咧嘴,入戏了,磕得太实诚了些,估计额头都红肿了。
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就当沈清和也开始心中打鼓之际,双臂被轻轻抬起,他身体僵了一下,先是看到那一角日月滚金的袍脚,再往上是通犀金玉的束带。
萧元政对上他通红的眼怔了一下,顺手把他挂在睫毛上摇落不落的泪珠给拭了。沈二郎看起来不过是弱冠上下的年纪,还是一团孩气,被关天牢三日,是得吓坏了,却还敢在和政殿和他当面辩正,倒是比朝里一些大臣胆量还足。
“陛下,臣冤枉……”昭桓帝身量很高,沈清和又是跪着,他压下心中意外,全因这大雍的昭桓帝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七八,比想象中年轻的多…只能抬起头,让上位者看清他的泪水和委屈。
昭桓帝一派宽厚之态,“朕从不污了好人。”他伸手在沈清和肩上拍了拍,“况且沈卿说的不无道理,朕听闻过你逸群之才,你爹沈兆亦是忠正之士,别哭鼻子了,朕信你。”
离得近了,不似在高高御座上渺远,昭桓帝帝声音清清楚楚落进耳里,又磁又沉的好嗓子,沈清和却听出一身白毛汗。
什么逸群之才,什么忠正之士,皇帝这是在阴阳……啊不,在敲打他吧!
“臣御前失仪。”沈清和又要拜,被年轻君王扶住了。
昭桓帝起身唤了贴身太监,晋昌公公连忙上前一步。
“诸位学子们受惊了,你将人好好送出宫去吧,另赐湖珠以作安抚。”
“沈卿。”
突然被点名的沈清和愣了一下,立刻回到状态。
“今日你居功甚伟,”昭桓帝牵起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容不得半点挣动,一枚尚带体温的白玉扳指便不容置疑地套在了沈二郎的拇指上。
“这是单赏你的。”
……
出了和政殿的考生们全都脚步虚浮,乍见天光才恍然内衫早已汗湿,无知无觉去摸好安安稳稳立在脖子上的脑袋。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就脱罪了呢!
乘着车架出了宫,真正得了自由,才纷纷向沈清和拜谢,一个个非常真情实感,就差涕泪横流了。
旁观一切的系统:……
沈清和路上叫停了架驴车,支会车夫往侍郎府去。
驴车没走几步就猛一踉跄,车夫连声赔不是,沈清和差点摔下车座,眼冒金星地掀开车帘,原是被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挡住了去路,定睛一看都是些书生,素布直缀,戴着破帽骑着瘦驴,围了足有半街。
沈清和问车夫:“他们在干什么啊?”
车夫见怪不怪道:“是读书人,或是些落了榜的考生,排队让人看文章呢,若是相中了可就飞黄腾达咯。这都不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书生直接拜倒在大人外出的车架前,也不怕成了蹄下亡魂。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讨生计的,每次过这罗锦街都得绕道。”
沈清和放下车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倚靠回车里,和系统闲谈:“是不是没明白为什么皇帝放了我。”
要说这大殿上真觉得他那番“肺腑之言”打动了昭桓帝的,估计只有那七个葫芦娃了。
沈清和读懂了它的沉默,拨弄着手心里大一圈的扳指说:“你知道做题第一步是什么吗?”
系统:“……读题?”
“错!是写解。”
系统:……
“开玩笑啦!”沈清和爽朗地笑,“答题第一步,当然是要知道出题人要考什么,一看你就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
沈清和:“今日陛下是出题人,我是答题人。要做这道题,要是连他考什么都没明白,光是把答题卡涂得满满当当又有什么用?”
系统:……有被内涵到。
沈清和:“这天下所有事情,所有困难,都能算是考试,要只是应试,最多只能拿满分。”
系统数据一阵紊乱:我不明白,只能拿满分?难道还能超过满分。
沈清和煞有其事地点头:“你以为我从小镇做题家到成功学大师是怎么做来的,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系统,没事的时候可以去练练心眼子,哎,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这驴车实在不稳当,沈清和被颠得上上下下,笑得也一颤一颤,“不逗你了,你看那科举题目——‘治世之道’,这题可大得很,就是一本书也别想讲清楚的事,它小小一张纸,能写出什么花来。”
沈清和指了指自己脑袋,“就我的记忆里,这越氏清学是这世上显学,和我一起被押的那几人也说了,蒙学就是这清学。你再看外面,这出人头地的第一步也是向勋爵之家递拜帖,权贵把持着教育和晋升通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才是皇帝重视科举的最根本原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是皇帝他也忍不了啊!
帝王御赐之物,还是扳指这样的物件,要是在旁人手里恨不得供起来传家,沈清和却单手捏着在眼前晃呀晃,学着昭桓帝又慢又沉的语调──
“我猜他想说,你把这把捅向阀阅的刀递到我手上,作为交换我饶你一命。”
“如果你是笨蛋,那就接了赏赐退下。”
“如果你是聪明人──”
沈清和眼中精光一闪。
“那就管好你的嘴。”
第3章
驴车停在了侍郎府侧门,砖石砌成的高墙,密不透风地围拢住这一方院落。
沈清和敲了敲门,应声便有小厮开门,见到来人大惊失色,连声要往门内跑。沈清和眼疾手快把住小厮胳膊,“先帮我结下车钱。”他指了指外头等着的车夫。
……
侍郎府内室,主君夫人端坐上首,两侧排开坐着四个兄弟姊妹,沈清和站在中间,被所有人目光注视,颇有提讯之势。
也是好笑,他在天牢没遭刑讯,陛下虽然暗藏机锋,但表面对他也算温善,可回家了反倒是狼顾鸱张的,有意思极了。
沈清和环顾打量,上坐屏背扶手椅的两位,一个是他亲爹礼部侍郎沈兆,身旁的是他继母秦氏。
大姐已经出嫁,左侧二位是他二哥和五弟,右侧二位是他四妹和六妹。沈颂章前后娶了三任夫人,原配夫人生了一女一子就去了,只他一个是二夫人生的,后面三位弟妹都是如今上首秦夫人的亲子,这还不包括那些庶兄弟姊妹,真真是人丁兴旺的家族。
所有人都互有帮扶依仗,就他一人力穷势孤,更别提男丁里,他哥哥早已及第成名顶冠束带,弟弟也早慧伶俐颖悟绝伦,唯老二卡在中间高低不就的。
沈清和想,原来是家里人都不带自己个儿玩,难怪在外呼朋引类,买考捐官的。
沈兆见这孽障种子还不伤脾胃地四处探看,心中火起,怒声斥道:“我等清流世家,怎会生出你这有忝祖德的逆子!来人,请家法来!”
家法上来,一根七寸长一指粗的黑檀木,凶光内敛,看一眼就觉得要皮开肉绽的程度。
看他浑圆的家法都上来了,秦氏才开口:“官人,动怒伤身。”
大公子沈清峰也道:“父亲息怒。”
沈兆身姿颀长,隆准凤目美须髯,人近中年也是相貌堂堂,儿女也个个出挑,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怎么出了沈清和这只绣花枕头来。
他恨铁不成钢道:“伸出手来!”
沈清和乖乖伸出手,沈兆作势要打,看到他指上的扳指顿住,“好啊,在天牢也要穿金戴玉。”
沈清和:“老爹,您再仔细瞧瞧?”
沈兆横眉倒竖,其他的人也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扳指是极好的扳指,仔细再一看竟是羊脂白玉,上雕松鹿纹,底部还刻有‘万寿进福’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