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学生们像他作礼,沈清和听了他们讲述的经过,是昨天半夜有人偷溜进田里,破坏了栅栏,将苗给拔走了。
沈清和疑惑:“什么都没长,拔苗做什么?”
马老三愁眉苦脸的插话道:“还能是为啥,当然是拔了吃,闹饥荒的时候,方圆百里可是连好树皮都寻不到,何况这嫩生生的苗儿。”他看着被挖空一片,周围一圈小苗还被踩得东倒西歪,比自己被挖了肉还心疼:“这群天杀的!吃点什么不好,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长大了可都是救命的粮啊!全囫囵折在他们肚子里了!”
沈清和目测了一下被拔苗的土地,开口道:“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空地重新翻土种植吧。这批粟米和小麦是早熟种,春季正是关键时候,后面需要严加监管,晚上也要派人轮岗。要是再来几次,就是我有天大的田地也遭不住这样拔啊!”他开了个玩笑,缓和所有人情绪。
佃农见没被怪罪,神色明显一松,这样的好东家哪里找,就种田的这些日子,他们学到都能用一辈子,就是不给吃不给工钱来白帮忙,他们也是愿意的!
一阵大风刮来,吹得人差点没站稳。
少年郡守拢了拢衣领,咕哝道: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妖风,要将人刮跑了去。脸上突然落下湿冷,伸手一抹,是细碎的冰粒子。
奇了怪了,丘泉郡阳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水汽难以聚集,冬天里连片雪花也没见着,难道到了春时,破天荒要下雪了?
他抬头看天,风拧云转,似浓烟直上,遮住日头上下翻滚,又飞快被绞成云丝,天光偏移,恶风阵阵,冰粒子在不断往下落。
沈清和脑中有根弦在猛烈作响,他立即呼道:“快去将扯席!”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拉来放在棚下的席布,按东家的指示快速铺在青苗上。地上的人在动作,天上云间有刹那横闪而过,闷雷滚滚,从东边到西边,接连不断,让人听得心头发闷。
学生们也意识到什么,手上动作加快。
马老三间隙茫然抬头,怎么突然打雷了,这是要下雨?
突然天边有东西砸下,他一时不察被碰在额头,发出好大一声痛呼,直给砸了个眼冒金星!
云层间酝酿许久的造物终于成型,飞快摔落在这片初有起色的贫瘠土地上。
无数人发现了这些或球或锥的冰坨子,小的如黄豆,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在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下,坚硬的土地都被一砸一个坑,何况是血肉人身!
他们面露惊恐,慌忙躲进屋子里,透过窗缝看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落在房顶就能听到梁柱令人牙酸的吱呀作响,落在田里就让一季辛苦功亏一篑,他们双腿颤抖地跪在简陋棚屋里,只能向漫天神佛祈祷,收了这无端的神通吧!
见这冰雹是真有砸死人的本事,席布也快要用完,少年郡守迅速决断,让田里人都暂避到安置农具的小屋,几个佃农看着外头越落越大的冰疙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沈清和见他们都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以为冰雹是上天惩罚他们而降下的神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并不是嘲笑的意思,指尖在木桌上快速地敲了敲。
差点忘了,制铁制炭桑蚕织布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若文明火种不兴,谈何兴国安邦?
冰雹随着天边闷雷一起,落了小半个时辰,马老三等人原本还心存希冀,到后面只面如死灰,两眼发痴,望着外边动也不动。只一停下,他们便闷头往外冲,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苗子!
地里已经是狼藉歪倒之相,地里一坑一坑全是冰坨子。他们将青苗一株株扶起,但还是东扶西倒,顾此失彼,幸而席布遮得及时,还有小半未受波及。
几个糙黑的汉子瘫坐在田里,看田里瞬息间风云突变,面如死灰。
学生们也全都出来,一一记录着灾苗受损情况,具是沉默。
沈清和也未料到冰雹雨下得这么突然,他围着试验田转了一圈,将几个失魂落魄的佃农叫起来,“今日放假,你们先回去抢救自家,看看家里人都有没有事。”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辞退归家。
就像他之前想的,丘泉郡抗风险能力极弱,一点风吹雨打,都会让这座摇摇欲坠的郡县顷刻陷落,他作为一郡之守,理应在这天灾降临时安抚难民。
赶到民屋汇集之地,不出所料,人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一亩三分地,地里都是狼藉,冰块和一堆七零八落的黄绿色,惨不忍睹。
躲在屋里的人已经试探地出来了,看到外面的情形如丧考妣,哭天抢地。
屋子里磕完头,又跑到外面磕头。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抛了我们。”
“俺爹娘死了,婆娘没了,娃娃去年也夭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就是一条贱命,走到哪瘟到哪……”
“求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一条活路吧!”
上天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呜咽的风。
沈清和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一张张迥异的脸,和如出一辙的痛苦,一时竟说不出话。
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大的要从眼眶里突出,头发枯黄,用麻绳扎了个辫子,下身连裤子也没穿,只一件半长不短的破布褂子垂到膝盖上。
她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跪,为什么磕头,口中又在祈求什么,只乖巧地学着他们下跪、磕头,念着‘发发慈悲吧’,再抬头就被不远处晶莹剔透的大冰球吸引了注意。
她凑过去拿起冰球,一下没抓稳,冰球骨碌碌滚走了,停在了沈清和靴边。
沈清和捡起来,女孩反复确认了几次是要给她的,欢快地小跑过来──她跑步的姿势很别扭,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心翼翼接过冰球后没有走,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唯一站着的大人。
沈清和从袖里摸出一块饴糖给她。
女孩没动。
“这个是糖,好吃的。”沈清和将油纸拆开,又递给她。
这回女孩听懂了,她慢慢接过,将糖块含在嘴里,是从没尝过的滋味,竟然比麦饭还要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二,二妞。”
“好的二妞。”沈清和蹲下,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脏污,缓声道:“你想不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
“去,去哪里?”
沈清和笑了,“那你想不想每天都吃糖?”他指了指油纸包裹的糖块。
“想!”二妞这次应的很快,又小小声道:“我想的,哥哥。”
“好,哥哥说话算话,一定会让二妞每天都能吃上糖。”
他起身,大步向人群走去。
第35章
沈清和从未觉得肩上负着的东西这么清晰过, 他能分明感知到它的沉甸甸的重量,连带十几年前的黄昏一起,从他的心口坠下。
他站在高处, 看着万民悲凄哀恸。
“乡民们!”
沉稳的声音播撒在天地间,引得独自哀泣的人闻声望向他, 见只是个岁数不长的少年,又接着低头洒泪。
“我是这里的郡守!”
虽然同为一郡, 但原住民和外来逃荒的混杂在一处,大多各扫门前雪, 消息闭塞, 多数人只愣愣地看着这个自称郡守的少年。他们不知道郡守是什么, 只知道是个大官, 大官就是每旬都要伸手问他们要粮的人, 将米缸翻了个底朝天就走, 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遇到官, 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从漫无目的朝四方跪, 齐齐转向的少年磕头,嘴里念着发发慈悲, 求求您这样的话。
只有受过沈清和施惠,在炭窑和土炉边做过工的人, 才认出这少年正是给他们一口救命饭, 又发工钱的主家,脸上才露出的片刻欢欣。
能建出那样庞然大物的神仙人物, 竟然是他们的郡守!
沈清和沉声道:“我知世道多艰, 生存不易,各有苦楚,既然上天不佑我丘泉万民, 那就要寻自救之法,我是你们的郡守,天灾当前,自当与诸位同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