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酒馆秘窖里搜罗出几只封存的小坛,观色闻味竟不是酒,西北军的兵士觉得有蹊跷便上报了,经系统一检测,鉴定是plus浓度的春水煎,但在配方上稍有改良,和先前白莲观中香灰药理有几处重合。
前后一连就说得通了,白莲观的惑人香和名士中流行的春水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人不可能是传闻里善心大发制春水煎赠予天下人的修仙老道。
不是魏氏的门人,也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芥不相信,“你说这是毒药,我也见许多人服用春水煎,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活的,和活得好,这是两码事。越兄平日见过的春水煎,浓度被稀释了数十倍百倍不止,偶尔用过一次的人,是不是都觉得身心舒畅,宛如登仙,因而觉得这是好东西?”
“生物碱能够直接作用于人体神经系统,特别是影响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通俗一点说,只要用了这副方子上浓度的春水煎,只需要一次,这人将终生依赖它带来的渴望和快感——直到成为理智全无,只会服从欲望的野兽。”
沈清和眼眸黑沉,笃定的神色下掀起狂澜。“就算只服用小剂量,到我说的结果,相差的只是时间。这东西是魏氏搞出来的,他们既然知道控制浓度,想来对它的危害知之甚详,五姓之中服用者不在少数。”
“越兄曾状元及第,想必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
越芥的脸色头一回这么阴沉,如果沈清和说的都是真的,那种种后果,不堪设想。他将黄签捏在手里,“我要先辨别真伪。”
“请便。”沈清和松开手,“为表诚意,我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件事。”
看越芥难看的脸色,沈清和知道自己丢出的重磅炸弹很有效,眼神蓄起光亮,便顺理成章提出此行目的:
“做这样的恶事,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力薄。我们一起将这毒王铲了,皆大欢喜,怎么样?”
越芥将黄签收好,饶是心里有了算盘,听到沈清和的豪言壮语还是一惊。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自不量力。”
沈清和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越芥肩膀,被他下意识躲开,只拍着了一下。“没办法,世事多艰嘛,还得愚蠢又自不量力的人去做。有越兄助我,算不算我倚强凌弱?”
上善若水,清学首册上就有的教条。
人人都将自己打磨的更圆润,好恰恰合适地嵌入自己想要的位置。只有沈清和不知尖兵最易卷刃的道理,每每横冲直撞,仍不满意,要将剑匣都磨成自己的形状才罢休。
又未必匣里剑,是离弦弓,由着观者心惊肉跳,不改,不退,听凭心意。
好失控的人生。
越芥评价。
但心里又有难说的滋味,绝不是错觉。
……
沈清和走了,茶也凉了。
越芥独坐许久,半晌他将小巧的瓷杯倒扣盘中,离开了茶馆。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等不及要去抄写一遍《清学九辨》静心,打开书房门,竟是越霁正稳稳当当坐在他平日的位置。
越芥匆忙的脚步一滞,停在门口,端正行礼,叫了声堂兄。
越霁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进来。”
越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反身轻轻将房门合上。
“前几日接到传书,以为堂兄会过几日再到徽州。”
越霁指尖拂过案牍上的一堆卷册,随意点了一本《山水注》翻阅,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上掠过。
“生了点变数,就提前到了。”
变数?
越芥随即想到了有关春水煎的事,将袖里黄签送到案桌上,将这东西的危害一一说了清楚,最后指名道姓点到魏家,只是沈清和——他知道堂兄不喜欢他,于是也轻巧地一笔带过。
越霁垂眸看着越芥递上来的黄签,又端详起他们向来听话恭顺的芥公子。
“堂兄?”越芥因为他的眼神一愣,疑惑问:“是有哪里有问题吗?”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越霁慢条斯理起身,越芥的半边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他没想到从来端方的堂兄会打自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神色和往常都不一样。
越霁身量高,微微抬起下颚,睥睨过来时,淡色削薄的唇线,挺直的鼻梁,洞察的眼神外,是锋利的锐气,目空一切的孤冷。
堂兄早慧,家中族老长辈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家族衰落,他是中兴之子,若家族强盛,他能再登峰造极。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每句话就举足轻重,同辈之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甚至是他们的半个老师,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越芥一时哑然。
“说说看,哪里错了。”
越霁收回手,风轻云淡的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越芥弓下腰,重重垂了头。他绞尽脑汁,也只想得出一桩罪名,“我……我不该和沈清和见面,更不该答应他的要求。”
越霁审视他,是失望的样子。
“我以为你算聪明的。”
越芥被崇敬的兄长这样看着,这样批评,比剜肉刮骨还难受。
“你姓越,所以有出格的机会,我允许你犯错,但不容忍你的愚蠢。”
越芥将要被沉重的话压垮,但还是不明白堂兄为什么打他,他急急为自己辩驳,想自证清白:“您想拿下云中郡魏氏,我和沈清和合作,不论拿到魏家把柄,还是砍掉魏家一只臂膀,不是能更快帮堂兄成事!”
“你说的对,也不对。”越霁扫向他,“有没有他,收复魏家都是必然的事。而不对的地方,沈清和这个人,就不该存在。看看,我们严明芥公子都对他有贰心了。”
窗外蓦然响起一声闷雷,连绵的雨丝终成了暴雨如注。
越霁只用视线,就让越芥不堪重负地晃了晃。
“你,该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心里应该清楚。”
他眼里有冷意,不知是对越芥,还是对谁。
“你是我看好的,不要临到头来,让我的眼光喂了狗。”
第56章
突如其来的风雨连绵着刮了三天, 下了三天,等到溸水将将漫上河岸时,终于放了晴。
草叶上的露水垂垂欲坠, 沾湿过路人的衣袖,鸟雀从巢中飞出, 在如洗的天上掠过,地下的随风捎来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徽州——
就在大雨初息的同日, 本地名声赫赫的白莲教,假借鬼神之口, 造妖书妖言, 行左道乱正之术, 在整个徽州城稍作休憩时, 被查封了。
香火鼎盛的观宇, 牵连了上千人, 令箭一发, 雷霆间发配下狱的也有百人之多, 呼惨喊冤声不绝于耳。纵使多少外边民怨,多少内里阻遏, 也无法撼动分毫。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下令拘捕种种流程就已走完, 只剩最后清算。
“我们费这么大的劲, 没想到人家连证据都不用,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事儿给办完了。”
遥光也为这效率吸气, 云中郡怎么说都是魏家的地盘, 但还是说查就查,说封就封了。
沈清和与那越芥见面,前脚才回来呢!
沈清和也没想到越芥这么有效率, 也为此心惊。他在门阀之外,要步步小心,细细筹划,而五姓内同室操戈,竟不挑个日子,脸说翻就翻。
“孔大人坐中堂时,云中郡官府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搪塞。换了个人来开口,反倒畅通无阻,一路畅通,越氏真不愧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之名。”沈清和向上张开手掌,虚虚地抓握了一下。
三人相对,一时无言。平时只闻大雍第一望族之名,这还是头回面对面领教,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孔正卿加上遥光,两人远不算朝廷里摇摆虚衔的漂萍,尚且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突破转圜。人家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即便本家在千里之外,也能将事办了。这强龙和地头蛇的道理,放在他们身上又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