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正门口那模模糊糊的铜色人形造像,一手拿衡器,一手似乎还竖着大拇指,离经叛道,更是扎眼,便侧头问弟子:“那是谁?”
学生回来报:“是平云郡主。”
几人面面相觑。
铁嘴钢牙的宝山老人都一时无言,他就知道对这她不该有什么期待。
他扯了扯嘴角,“只听说死了才做俑,还没见过活人塑像,小丫头片子。”
“书院清净之地,偏设在闹市,门口还有乞丐,像什么样子!”
他用桃木杖重重在地上杵了杵,模模糊糊被吵醒的朝出客抓抓头发,从草席上起身,迷茫地看着这一行人。
“啊?”
他指了指自己。
“乞丐,在说我吗?”
他头发蓬乱,脏脏臭臭,像一个月没洗过澡,说是乞丐,实则也没差了。
谭萍打量他好几眼,他喜山水,在世间行走,见得人自然也多,高门寒门,贩夫走卒,这位……
“朝出客!?”
“哈?”没想到终于有人识货了,朝出客一喜,“你是清白,啊不,清北书院的人?”
谭萍摇摇头,“我是百丈书院的人。”
“啊。”朝出客吐出一个单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麻溜地躺下,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人了。
谭萍是认识朝出客的,少年成名,文坛盛赞,那年曲水流觞时曾见过,怎么现在……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他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老师还在身边,又不好细问,只能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头,“兄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至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潭某也能帮上一把的。”
朝出客眯起眼瞧,潭某?谁啊?不认识。
“你能进去清北书院吗?”
谭萍一愣,矜持道:“在下与书院院长有些交情,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朝出客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好兄弟!”
学生突然和乞丐说上话,宝山老人正觉着奇怪,走到近处才把人看清,这乞丐胡子拉碴,不成体统,宝山老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记忆力绝对是一等一的过目不忘,不是朝出客这小子还是谁!
他对这家伙可没什么好脸色,宝山老人素来看不上的,就是这些空有才华,游手好闲之辈。若不出将入仕,做一番功业,那么多圣贤书不是白读的么!
谭萍:“朝兄也要去清北书院?”
朝出客大大方方点头,“听闻这里的书院还不错,便想来做个老师,也好赚个盘缠继续行走。”
宝山老人一吹胡子,斜眼看他,半是讽刺道:“你倒是逐新趣异,当年我百丈书院也给你抛过橄榄枝,想不到你就属意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
朝出客拍拍身上的灰土,“多谢宝山老人好意,只是朝某人一向自由惯了,没个定性,那乏味枯燥的事情做多了,便想着撂挑子,也不好耽误贵书院的学生了。”
宝山老人嘴巴可厉害,到时候在外头大肆批判他一番,朝出客虽然也不甚在乎,但没道理出力不讨好,还给自己染一身腥啊。
既然都是要进去的,左右不过小事,帮了也没什么坏处,加之敬仰朝出客为人,谭萍没多想就答应了。
宝山老人走在前头,路过那尊气势非凡的铜像时又嗤了一声。老师年纪大了,眼力耳力都大不如前,谭萍就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和朝出客说话:“朝兄想去清北书院当老师?”
“是啊。”
这回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书院,朝出客得意地看了眼门口守卫,可惜不是昨日死活不让人进的那位。
“这书院里确有能人,没想到把你都吸引来了。”谭萍矜持道,“先前游至苍州时我也曾和此书院的山长打过照面,当时还打算过留我做先生呢,若非师长都不在本地,我或许还真就去了。”
“哦?”谭萍顿住了,上下打量他 ,一手掩在唇边问:“那你考过那什么,教资了?”
“教资?”
这回轮到谭萍讶异,朝出客一副‘果然不止我一人不懂’的表情,双手抱臂,将昨日他得知的全告诉他,谭萍哦了一声,猜测说:“或许是那老师看中我的才气,免了我的考试呢?”
“怎么可能!什么叫规范教师,知不知道?难道自己学的好就能代表会教学生了?是不是不尽然!”
“似乎……也有道理。”谭萍也认可他说的话,没想到朝兄竟如此回护清北书院的规章制度,难道真在他不知道时,这教资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老师上岗必备资格证,首创这东西的清北书院已然名声大噪?
金鳞岂是池中物,就知道这位沈院长绝非常人,他带老师来此看看,决计是没错的。
清北书院有没有在大雍十三州名声大噪,朝出客不知道,他只知道听到谭萍说自己任教无须考证时,慢慢就破防了。谭萍有点名气是不假,自己也不是差的,士林里怎么说都能压他几头啊,没道理不收自己啊!
百丈书院离丹阳郡也不近吧,潭画师夸了又夸,连这把年纪半截入土的宝山老人都亲自来了,他的兴趣难免又往上提了提。
单看外表已是不凡,难道内里更有乾坤?
就是眼界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竟然将他都拒之门外!
两边人都心藏疑惑,但又未曾互相通气,直到进了院门,才齐齐张大了嘴巴。
一列列整齐规整的楼房疏落排开,白墙黑瓦,檐角笔直,老樟叠翠,绿地荷池,一切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都环绕着主轴线上一座黑色的塔楼。
寺庙里才有的巨大铜钟挂在最顶上,待塔楼上造型怪异的日晷指针走向整点时,连空气都为之震荡的钟声就在天地间回响——这个声音在书院外铺席夜宿的朝出客已听过多次,宝山老人等一众学生与他头回听闻时并无二致,脚下一颤,随即四下迷茫惊恐地抬头,最后视线定在那座尖顶的塔楼。
不消片刻,原先还算寂静的书院瞬间像画中点睛般活络,不知凡几的院生人人身着蓝白,宛若游鱼入水,转瞬将空荡的长路都给占满,宝山一行人未穿院服,看着也不是学生的年纪,倒是吸引了过路人的视线,不过路过的人也就匆匆一瞥 ,脚步仍然倒腾得飞快。
是谁排的课!十分钟要从校区的东北角走到西南角!
彻彻底底被无视,宝山老人还未有过这般境遇。
实在没礼数!
他伸出桃木杖,随手拦下一个低头走路的学生。
杜光宗边走边在想事,一周的沙盘模拟课,他连着有三天当日破产,最长的一日只坚持了两日,评价成绩很难看,小组成员看他时都带上了怨气,杜光宗合理怀疑他们私下随时会商量把自己踢出去。
为此他很郁闷。
他想不通啊,杜家家业也不小,论资排辈,他的成绩怎么着也不该吊车尾啊!
什么报表啊,调研啊,评估啊,听得他是眼冒金星。若是读书,他读不进也就算了!经商还要输,岂不是丢他们老杜家的脸!
想着想着,迎面来的一杵子叫他差点把早食给吐出来,见拦路的是个白发老头,他先谨慎地将人上下打量过,穿着打扮,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长,倒像从前见过的士人之流,脸色当时就垮下来。
与此同时宝山老人也在打量他,这学生眼下生青,脚步虚浮,看着不像正经读书的。
宝山老人摆摆手叫人走,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
这清北书院也太没规矩了,接引的人都不见,一点不知待客之道。
无缘无故被拦下,又无缘无故被赶走,杜光宗这压抑许久的暴脾气,‘老登’两个字都含在嘴里了,见不远处就是别红袖章的执勤学生,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我们这儿是正经书院,闲人不准进的知道不。”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吸引,朝出客好奇看他,谭萍的视线更是炙热。
谭萍:“我们是从百丈书院来的,特来此拜会你们清北书院的院长。”
什么什么,百丈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