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镇静,其实伤势未愈,身体吃不住力,头上冒冷汗,整个人都是虚的。说完这些,平复一下气息,由两个儿搀扶着走过去,只停顿片刻,便跪在赵氏的尸身前,慢慢道,“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娶了亲,却惦记着兄弟媳妇。一个妇道人家,有啥力气反抗呢,男人死了没靠头,她还要吃,还要喝,还要养活娃娃,她拿啥养活?我压制着她,时不时给些钱粮,不许她改嫁,一辈子待在杨家湾,这样我才能行便利,才能时时看见她。”
杨昌端硬气一辈子,说起这些如同说家常,口气带着倔强,声音不抖眼不红,神情却悲痛落寞。就简单几句话,再不肯多说,算是给众人一个交代。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不愿让人知晓,这是他和赵秀兰之间的事。他一直相信赵秀兰对他是有那么点感情的,虽然从未说出口。说到底,赵秀兰才是他真正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他当然要护着。年轻的时候想不通,他比亲兄弟杨昌理优秀多了,凭啥就让他娶了秀兰那么好的女人。可惜杨昌理命短,无福消受,这才给了他机会。赵秀兰是温顺的,美好的,就是命薄。儿媳儿子相继死后,他存心弄大了她的肚子,后来生下狗蛋让他无比欣喜,也晓得他和这个女人总算真正有所牵连,再也分不开了。娶不到赵秀兰,偷偷摸摸守着她也是好的。田娃死了,他就想着寻机会赶走田娃媳妇儿柳银豆,然后找个正当由头把狗蛋还给她,他看着他们娘儿两个在一撘,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杨家湾从来没出现过像柳银豆这样有本事想法又多的女人,太难应付,他将错就错,谁知越错越多。
杨昌端的交代只是寥寥几句,中间留下了太多的想象空间,鉴于平时威严稳妥的族长把所有的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反而让围观的产生了疑虑,根本弄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不过祠堂塌成一片废墟之后,再没人敢指摘赵秀兰的不是了。也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个是失去自由不能做主的弱者,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没有柳银豆,她能等到最好的结果,也许就是像这样一天,在她死后,杨昌端于四下无人时,跪在坟前,给她烧点纸钱,再顺便自责一番吧。
大家都唏嘘不已。银豆却不依不饶,“交代完了?好一个避重就轻!想叫我放过你,没那么便宜!”
杨昌端面上已经恢复平静。“我害死你奶婆婆,你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
柳银豆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杨昌端走过去,“你当我不敢取你的狗命么!我今儿个就替天行道!”
众人又炸开了,有男人看不下去又不敢上前,怕刺激柳银豆,小心翼翼地说,“柳先生,算了吧,这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一定全是他的错,你们说是吧?”
有个别女人动了恻隐之心,轻声说,“柳先生,他交代了,认错了,你看他还病着哩。”
柳银豆黑着脸,“杀了人,说个对不住,就可以逍遥法外么?不能吧!婶娘姐妹们今儿干脆开开眼,看看男人能不能敢不敢承担罪责!咱也不刑沉塘,也不刑鞭罚,杨昌端品行不端,不配当族长,他污了老天爷的眼,我放过他,老天爷不会放过他,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但凡有自知之明,就该以死谢罪!”
她握着匕首,一步步上前,狗蛋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伸开双臂挡在杨昌端面前,一双大眼微微泛红,充满了哀伤,“你别动我爹,我给你偿命。”
“杨狗蛋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柳银豆咬牙切齿地骂,“你以为今儿死的是谁?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奶奶委屈了一辈子,他杨昌端还想逍遥自在?!我凭啥要咽这口气!”
“银豆,”杨狗蛋寸步不让,刀尖就在他眼前戳着。他一把捏住利刃,往自己胸口送,“死的是你奶奶,也是我亲妈,我当儿子的,不伤心么?我才晓得她是我亲妈,她就死了。我爹这一辈子不容易,柳银豆,我真心实意待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柳银豆哪里听的进去,“我再说一遍,不干你的事,滚开!”
“银豆,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替我爹给你还了。功过是非不能一概而论,你放过他吧。”
刀刃锋利,鲜血很快顺着从指缝中流下来。杨狗蛋神情坚定,内心汹涌澎湃。他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本来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可是人还没走远,祠堂竟然塌了。大事不妙,他又赶回来,亲妈已经死了,亲爹的命被心上人捏在手里,生死就在一瞬间。敢问这十里八乡还有比他更凄惨的人么,如此这般活着,又有啥意思呢,还不如死在她手里,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