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很快上桌,苏州人喜欢早上吃面,面条极细,整整齐齐码在碗里,这种造型叫“鲫鱼背”。
浇头是自选的,放在碟子里一起拿过来,林惊昼选了大排,张裕舒要了鳝丝。
张裕舒想起小时候,跟着张道蓉去西园寺烧香,拜完佛之后就去吃素面,浇头和面汤都是微甜的。
他们吃完面回去,花已经送到了,林惊昼订了一束百合,香气明显。
还有一包清洁工具。
他们打车去墓园,张裕舒依靠记忆找到张道慧的墓碑,他从林惊昼手里接过花,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仿佛站在一部影片里。
墓碑上的相片小小的一张,黑白色的,框住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
“这是我姨妈。”张裕舒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林惊昼“嗯”了一声,他把拎着的袋子打开,很熟练地开始给墓地做清洁。
他用扫把扫掉尘土和落叶,然后用抹布把墓碑从上到下擦了一遍。
张裕舒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林惊昼干完了活,叉着腰,很满意地看了一圈,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罐可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张裕舒把花摆在墓碑前面,有风经过,花瓣微微打起颤。
林惊昼又在袋子里掏了掏,拿出另一罐椰子汁,丢给张裕舒。
“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轻轻皱眉:“姨妈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不记得了。”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林惊昼把帽子摘下来,直直地看向他。
那是一双很剔透的眼睛,认真起来就显得稳重可靠,会让人很轻易地卸下防备。
这个墓园很大,今天来扫墓的人不多,稀稀疏疏分散开,显得很寂寥。
每块墓碑前都有一个故事,张裕舒没对任何人讲过他的故事,他觉得没必要。
他们两个曾经也有相同的默契,在相处的那么多个日夜里,没有人去谈论过去。
张裕舒一直要到林惊昼去世之后,才从邓衍云口中知道,他一直记挂的妹妹,是个唐氏儿。
而在林惊昼去世后,张裕舒和好几个人讲过他和林惊昼的关系,有段时间他像是在泄愤,提到林就没什么好脸色,谈及彼此的那段过往,仿佛是年少犯下的错误。
但他没有跟邓衍云讲过,此事上他们又有如出一辙的默契。
“那我先说吧。”林惊昼干脆盘腿坐下来,他把可乐放在一边。
“我没跟你说我又活了,但我也没在你面前藏着什么。”林惊昼表情淡淡的,“而且你想啊,说自己死而复生,这种事也太可怕了,会被当成精神病的。”
“你觉得我不会相信?”张裕舒语气变冷了。
林惊昼静了一会儿,回答他:“首先,我没想过你成了蜚声唱片的老板,碰到你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其次,你不是说了吗,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张裕舒握紧了拳头,沉默着。
“抱歉,我真的没想到那次和你见一面会带来这种副作用。”林惊昼看起来有些懊悔。
“但现在也好,你知道我没死,我也不懂是为什么,但我现在确实还活着。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不用再恨我了?”
林惊昼看起来有些难过:“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
这三个字多么轻飘飘,好像前尘往事真的可以随风飘散,他和林惊昼的一切都能随着肉身的死亡盖棺定论。
曾经张裕舒以为,他怎么也放不下林惊昼,是因为他的死亡。
死亡让林惊昼不朽,也凝固了张裕舒的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把林惊昼彻底忘掉,死亡就横插在他的脑海中,把之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他只能恨。
他固执地仇恨一个死去的人,仿佛坐在没有回声的山谷里。
照理说,时间的长河会平等地冲刷一切,可那些碎屑,在张裕舒的血管里流淌,无法溶解。
现在林惊昼回来了,他的灵魂寄生在了别人身上,一张更年轻的脸,简直像科幻片,他重获新生了。
可是张裕舒一点都不开心。
那种恨一点都没少,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升温,张裕舒有些轻蔑地重复道:“过,去,了?”
林惊昼特别苦恼,他苦口婆心地讲:“人不能总待在过去。小舒,别再被我拖住了,过去那些事的答案真的不重要。”
张裕舒被他气笑了。
他过不去。
“对啊,奇迹发生在你身上。”张裕舒满脸讽刺,“你可以不做林惊昼,你可以去过新生活,那我呢?曾经和你有关的那些人呢?”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看着林惊昼,他依旧无法习惯这张年轻的脸。
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不写影评,不做节目,我是因为你才接手了蜚声唱片,换了职业……”
张裕舒看到林惊昼脸上诧异的表情,他尝到一丝快感,他提高了声音,步步紧逼:“我是因为你才去找邓衍云,让爱兰继续运转,因为你才让李巽一年一年去拍卖会,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张裕舒像一个偏执冷漠的法官,他情绪激动地落下最后一锤:“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句话说出口,张裕舒感到一阵鲜血淋漓的痛快,他死死盯着林惊昼,恶狠狠地讲:“而你,居然还能这么没良心地跟我说,都过去了?”
第53章
说完这句话,周围一下子静了,时间骤停,张裕舒看到林惊昼惊颤的脸,定格在那里,像一张拍得很糟糕的相片。
他又看到墓碑上的张道慧,那微微弯起的温柔笑眼。
记忆如同惊雷穿石,一下子炸开。
他想起童年的午夜,他梦游般在家里行走,听到他的母亲崩溃的质问。
“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这句话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冲张道慧喊的,另一次是冲着顾秋存。
张裕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刚他说了同样的话,记忆竟然会如此清晰,亮得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扭曲的脸和心脏。
张裕舒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他和他母亲一个样,强行把自己的人生绑架到别人的头上!
张道蓉的故事,是张裕舒拼凑出来的,他对母亲了解不多,他没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张道蓉还有一个弟弟。
张道蓉和顾秋存初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她的导师和顾秋存熟识,有一回饭局上碰了面。张道蓉对这个绅士优雅的企业家很有好感,顾秋存对她也是青眼有加。一来二去两人认识了,张道蓉那时候太年轻,爱来得很快,爱得也很痛快。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上床几次之后,有一回顾秋存来找她,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张道蓉很平静,她最初有过幻想,但只存在了很短暂的时间。
那年顾秋存三十五岁,对于事业来说很年轻,但对于婚姻来说,应该是孩子已经上学的年纪。顾秋存向她坦白了身份,给了她选择,留在上海,他会给她介绍一个她梦想中的工作,但以后两个人永不相见。
第二个选择是离开上海,顾秋存在周边有很多房产,他会给她准备一套房子,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希望张道蓉能为他生个孩子。
张道蓉笑了笑,说,不就是当情妇吗?说得这么好听。
顾秋存坐下来摸她的头,像个兄长那样说,所以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很金贵,再依托顾秋存的关系,张道蓉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张道蓉回忆起小时候一家人挤在小小的一间房子里,父母睡在堂屋,他们姐弟三个挤在里面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半夜想要上厕所,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找到尿壶。但再小心翼翼也有声音,弟弟就睡在旁边的床上,如果他翻了个身,她就会羞耻得尿不出来。
她又想到姐姐为了她能念书早早出去打工,后来结婚又遇人不淑。她现在还记得,姐姐被姐夫打得不成样子,实在忍受不了跑回家,求爸爸妈妈收留她,但父母站在门口,神情冷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说,你也该收收脾气,不要总惹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