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珣坐在长榻上,不知何时拆了一条椅子腿,听见动静后稍稍歪歪脑袋,辨认出了是他的脚步声后,又恢复了默不作声,只是手里还攥着椅子腿不放。
“这小玩意儿伤不到我,”贺揖云好心善意提醒,“殿下若是有别的力气,不如让奴才吃个……”
他的话未说话,已经神奇听懂的楼珣立即黑着脸,打断他:“住口。”
贺揖云轻笑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惹他恼,走过去要搀他,楼珣拿起椅子腿指着他:“我是腿废了吗?取根树枝,我自己走。”
“莫要胡说。”
贺揖云斟酌一二,向后看了眼,下人低头应是,没一会儿砍了截翠竹递来,楼珣站起来,一丝感慨在心头滑过,从前拄拐是因为伤腿,如今……
楼珣没有要扔下椅子腿的意思,也不想搭理贺揖云,听着7458的引导慢慢走出去。
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不知出了这道房门,还要多少的门等着自己,身后的那道脚步声一直紧紧跟着,楼珣摸到了马车,没有借助别人,自己踩着矮凳钻进去。
贺揖云跟在后面:“殿下,吃梅子干么?”
楼珣没接,他不觉得自己能坐着度过几天几夜的路程,自顾自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窝进去,甚至为了防止贺揖云对自己动手动脚,还是朝着里面躺着的,椅子腿和竹竿就放在手边,半个字没说闭上了眼睛。
不被搭理的贺揖云笑着摇摇头。
郁结于心,又遇上赶路的疲累,马车里再舒适,但楼珣的身体仍旧感到了不适,第三个夜里刚过子时便发了热,直到凌晨才渐渐退烧。
楼珣在睡梦里迷迷瞪瞪,感到自己的衣襟被解开了些许,有人拿着浸湿的帕子替他擦拭,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只拽住了那人的衣袖。
他喊:“予乔,你抱抱我吧,我想回去。”
天还未亮,仍有薄薄的晨雾笼罩,楼珣呼吸一重,醒了。
高热之后骨头缝都像是在叫疼,他不自在想要活动一下,随即混沌的脑筋立即清明了。
有人从后面抱着自己,额头抵着自己的后脖颈,沉沉匀匀的呼吸清晰可闻,锦被之下,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腰间,温热的手护住了肚子。
楼珣动弹不得,长吸一口气:“起来。”
贺揖云稍微一动,楼珣感到后脖颈传来的几次温热柔软的触感,打了个激灵,汗毛都要起来了,又哑着嗓子道:“起来。”
“渴了?”
贺揖云说着,坐起来时还在顺着他的后背,他倒了碗热水:“殿下?”
楼珣真怕打翻之后洒在自己身上:“不喝,你怎么能……”
“嗯?”
见楼珣难以启齿,贺揖云笑道:“昨夜里,殿下似乎把我认做成他了。”
“……”楼珣没有被他带进这个坑里,“我那时都快烧糊涂了,说的话哪能当真。还有多久能到北疆?”
“我当真了,”贺揖云放下茶盏,挑起车帘问了一句,才回道,“今日傍晚。”
楼珣的眼睫慢慢落下去,怎么楼煜还没有来?
“日后殿下不想离开,”贺揖云拨开他的头发,“就待在这里,地老天荒也有奴才陪着殿下。何时想去别的地方,再离开。”
楼珣躺得头晕,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贺公公又在妄想了,难道我还能活过这个春日么。”
贺揖云唇边的笑凝住,楼珣摸了摸手边:“我的东西呢?”
他说完,紧张地攥着拳头,时刻防备着贺揖云再非礼自己,躺着太危险,坐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楼珣等了等,竹竿和椅子腿被送到了手边。
楼珣不明所以,7458这时候才敢说话:【是因为楼先生生病了吧……但大概不是怕被传染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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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煜来时,楼珣正薅了一把草在喂马。
那日傍晚将要日落,伪装成商队的他们到了北疆草原,楼珣自己跳下马车,听见贺揖云轻声道:“这里的草很厚,殿下放心大胆走,摔倒了也觉不到疼。”
楼珣推开他的手,离他远一点儿。
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地方暂居,楼珣听不懂这里的人说的话,上一个世界因为腿伤,时常去各个地方看病,其余时间里方予乔也要忙着工作养家,他们坐过游轮看海,却没有来过广袤的草原。
他倒没有因为失明感到遗憾,恢复了一点精力之后,拿着竹竿敲着草地,好奇地在草原上走来走去。
贺揖云见过了北疆的巫医,出了帐子见此情形,心里像是化成了水一般软下来。
来这里说要跑马,但楼珣也没有肆意地玩上一圈,他换上了这里的衣裳,喝着奶听这里的小孩子叽叽喳喳说话。
【听不懂,】楼珣数着日子翘首以盼,【楼煜怎么还不来?】
他没有放弃这个想法,每日要问7458好几遍,贺揖云看了出来,却没有说破,也没有提离开,只会带着楼珣去挑马,等楼珣坐上马背时,牵着马让他过过瘾。
楼煜带着轻骑出现时,吃草的马舔了一口楼珣的手。
他喊道:“九弟。”
楼珣正要在马身上把手擦干净,听见久违的称呼时愣住,寻着声音看过去。
“贺揖云在哪儿?”
没有问他现状如何,直接问贺揖云的去向。
贺揖云端着楼珣的药从帐子里走出来,听见楼珣扬声说,却因为病重而底气发虚:“七哥,你带了多少人来?”
他没有戴冠,也没有挽起头发,一头的白发随这里的习俗编了小辫、缀着彩珠。
楼煜默不回答。
楼珣还是擦干净了手:“七哥,你若是带了私兵,便会被说作触犯了他国的国威,去年大雍连发天灾,不宜在此时生战乱。”
“我无意于此,”楼煜打马上前,他已经看见了贺揖云,双目紧紧盯着,“果然你会来这里。九弟,哥哥是来救你的,顺便诛杀害你的逆贼,贺揖云。”
7458肃然起敬:【好一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嘴,楼先生,轮到你了。】
贺揖云冷笑道:“逆贼?”
楼珣从怀里掏出帕子捂住嘴,闷咳一阵后道:“七哥停下吧,这些年来他为你筹谋了多少事情,也不曾对不起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九弟啊九弟,”楼煜嗤笑讥讽他,“这些年哪怕有一丝长进,也不会说出这句话。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只记得他的好,忘记了贺揖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即便现在端着药,下一刻也能掏出一把刀插进你的胸口里。”
他说着,仰着头看着朝阳,似乎与那一个被乱箭射死的自己重叠了起来,楼煜的脸上闪过恍惚,进而是狠毒的恨意:“从前是太子,我不知缘由,如今你为何又选了他!我被你蒙蔽多年,看透你是怎样的人之后更是后悔。”
贺揖云将药碗放在围栏上面,他的人从四周的帐子里拔出剑走出来,贺揖云正要嘲弄几句,却听见楼珣又是一阵咳。
楼珣知道这是好机会,忍着胸口的剧痛,说出自己找到的贺揖云的难处:“七哥,他,他哪里是选了我?贺揖云是喜欢我罢了!”
这话说完,楼珣再也撑不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贺揖云不顾越围越近的轻骑,冲过去将他抱在了怀里:“殿下,楼珣?”
楼珣伸出手碰到了7458,他看不见轻骑,看不见楼煜身后的大军,看不见楼煜震怒难以置信的神情,只知道说:“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