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想当人的。
他原来还是想当人的。
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别哭。”
韩宜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忽而注意到沈明烛身上还湿着,“陛下请先更衣……”
他手忙脚乱想去取干净的衣服,沈明烛伸手制止他,“先不忙。”
反正一会儿还是会湿的。
沈明烛问:“朕的马在外面吗?”
韩宜愣了一下,“在偏殿,陛下还要出宫?”
沈明烛“嗯”了一声,指了指韩如海,又指了指韩宜手里带血的刀,微微笑道:“他杀了朕,你杀了他,记住了吗?”
“陛下?”韩宜不懂。
沈明烛道:“朕走之后,你让人拿着朕的令牌,去请晋王、郑国公、许太傅三人入宫,按朕刚才与你说的话告诉他们,接下来你就不必管了,他们三人会处理好的,只两件事情……”
他顿了顿:“倘若他们忘了把秦铮从天牢里接出来,你便提醒他们一下,以及,天牢里有个叫崔循的狱卒,他是朕的人,你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宫中当个禁卫军。”
韩宜越听越是惊讶,“陛下,这……”
怎么像是在留遗言……呸呸呸,忒不吉利,他的意思是——沈明烛此去,还打算回来吗?
韩宜迟疑片刻,试探问:“陛下,万一三位大人将陛下的‘死讯’传了出去……”
沈明烛是要假死,但问题是,只有他一个太监知道陛下是假死。倘若小皇帝的死讯传遍五湖四海,那纵然他有朝一日再回来,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
更甚者,若是这三人咬定皇帝已死,那沈明烛还能不能回来都是疑问。
沈明烛摇了摇头,“无碍。”
晋王是小皇帝的皇叔,是皇室这几代里少有的正常人,剧情里就是他忍无可忍入宫清君侧,推翻了小皇帝建立新的政权。
郑国公郑孟贤,是太后执政期间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不肯与韩如海同流合污,心灰意冷下挂印辞官。
他素有清名,韩如海都不敢随意将他压入大牢,只得任由他离去。
郑国公卸官后便在家中清修,不问世事。
直至晋王登基后多次派人相请,国公到底是无法袖手旁观民生多艰,这才重新领了丞相一职。
可以说,晋王能够专心前线战事,与狄戎死磕了近十年,离不开郑国公□□后方,于满目疮痍中还能源源不断给他们输送粮草。
太傅许瑞章人如其名,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
最关键的是,他绝非无病呻吟,郑国公曾多次公开表达对许瑞章的欣赏,赞他“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
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许瑞章是个清正刚直的人,所以他文章里的正气与热忱像是要透出来,要将这世界同样染得浓墨重彩。
小皇帝行事如此荒唐,忠臣良将还能耐着性子等,自欺欺人想着陛下及冠就好了,这功劳许瑞章得占八分。
剧情里,他们三人,沈应血战沙场,守住了国门;郑孟贤经世济民,恢复了民生;许瑞章文以传道,稳定了人心。
共同扶持着,帮助这个民族再一次度过了最危难的时机。
把大雍交给他们,沈明烛还是挺放心的。
他们又都是主战派,定然会妥善思量秦铮的未来。
而以他们的品性,也绝不会伤害不仅无辜且还有功的韩宜——韩宜杀了韩如海,怎么不算是大功一件?
“别这幅表情,”沈明烛失笑:“朕又不是一去不回。”
韩宜知道沈明烛趁着今夜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留在处处财狼的京都实在危险,离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眼下都无法保证的时候,何必忧虑那不可预计的未来?
无非是往前走而已。
韩宜没问沈明烛要去哪,陛下的行踪,最好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要知道,如此才算安全。
韩宜只问:“可需奴去寻个死囚来,毁去他的脸?”
要不然就凭他空口白牙说沈明烛死了岂非很不真实?
“没必要。”沈明烛道:“你就说,你亲眼看到韩如海杀了朕,而后为了掩盖弑君的罪过,让人将朕的尸体送出宫处理掉,接着还丧心病狂想要寻人来假扮朕。”
他面色从容,浑然不觉宣布自己的死法属实有些惊悚,“你听闻后太过生气,不愿看此等贼人乱我山河,于是乘其不备杀了他。”
沈明烛指了指韩宜手中的刀:“用的这个。”
找来一具尸体毁去脸,傻子都会觉得尸体身份存疑,何必多此一举,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
韩宜问:“他们会信吗?”
沈明烛慢吞吞:“反正他们又没证据。”
雨声渐小,韩宜看了眼窗外,在心里暗自估算了一下时辰。
倘若不是今天有雨,这时候天估计已经差不多慢慢亮起来了。
沈明烛该走了。
韩宜暂时将刀放在一旁,匆匆道:“奴去为陛下收拾行囊,陛下换身衣服再走吧?雨快停了,不会淋湿的。”
他一时还改不过口,仍一口一个“奴”。
沈明烛看他坚持,便也遂了他的愿,“也行,朕也准备些东西。”
他任由韩宜摆弄,为他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骑装。
湿衣被脱下时,韩宜目光忽而在沈明烛手臂上一凝,他屏住了呼吸,“陛下,您的手……”
——那有一道狰狞鞭伤,被雨水冲刷得太久,已经不渗血了,两侧皮肉翻绽,被泡的发白,看上去骇人的很。
沈明烛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不小心弄到的,小伤。”
他在天牢时空手去接狱卒手里的鞭子,鞭尾从他手臂上擦过,留下了这么一道伤口。
其实他是能躲开的,但他当时太生气了,满心满眼都是想给那狱卒一个教训,就没躲。
还是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就被轻轻碰了一下,居然看起来这么严重。
韩宜从不知道陛下是个这么能忍痛的人,不过细想也合理,倘若没有这份远超于常人的心智,他又怎么能在韩如海眼皮底下装纨绔膏粱装了这么久。
要不是这次秦将军有性命之忧,他还不打算表露出来。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定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韩宜沉默地去取了药回来,沈明烛刚想说“没必要”,目光触及韩宜哀求的眼神,顿时说不出话了。
他无奈地把手伸了出去。
好吧好吧,谁让他的下属这么脆弱呢?他稍微迁就一下好了。
沈明烛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他带上韩宜为他收拾的包袱,骑上马又一次离开了皇宫。
他这次出去略微谨慎了些,没让其他人看到。
韩宜提前为他支开了其中一扇宫门的侍卫,沈明烛于是放弃了骑马越过高墙的念头,大摇大摆地出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韩宜不知道沈明烛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还会回来,他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心想,愿他的陛下此行一切顺利。
他不知道沈明烛要做什么,可不论是什么,他都由衷地希望他顺利。
大雍没有宵禁,恰巧今日有位画师睡不着登高楼赏雨。
眼见雨势渐小天色见晓,画师拢了拢外裳,叹了口气打算回去。
忽见一少年郎打马踏长街,腰间佩了一把剑,马有着血红色的鬃毛——雨夜,少年,飞扬的发丝和远处亮堂起来的天。
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画师忽而心念一动,铺陈笔墨,就在这高楼之上将眼前景画了下来。
如今山河破碎,乱世不知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少年郎,鲜衣怒马倚斜桥,好似已经是独属于盛世的注脚。
大雍欠他们一个盛世。
画师不知道,他这幅画躲过了往后连绵的战火,躲过了数次皇朝更迭的乱象,始终被一些人保护得很好,直至流传到了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