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北尧也是这么想的,他朝四周抱了抱拳,“诸位,我就先走了。”
百姓们默契让开道路,纷纷嚷道:“将军快去,告诉公子,他来得及时,我等没受什么委屈,请他不要将这人放在心上。”
钟北尧连声应好,他快速吩咐几句让人处理好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追在沈明烛身后离开。
城中骑马速度也不能太快,钟北尧跟上时他们也才刚到清州府衙——进城之后,沈明烛就住在这里。
沈明烛下了马车,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提步进了府中。
在他之后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钟北尧不认识,虽然诧异居然能和沈明烛同乘一辆马车,但这显然不是能顾得上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在沈明烛身后进了门。
大抵是沈明烛不曾掩饰他周身的低气压,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沈明烛自顾自在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字。
他用的是左手,嘴上一心二用地吩咐:“齐晨护送使团入京,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让魏仁康带一队人马秘密进京,如有需要,掩护齐晨撤退。”
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即刻便依令行事去了。
沈明烛对这种执行速度习以为常,他不紧不慢将写好的纸折起来,“魏敦山,把这封信交给‘双鱼’,他们会知道送到哪里。再辛苦你往陈仕家中去一趟,走之前我吩咐过他督造清河渠,叫他亲自过来同我汇报。淮州那边……”
魏敦山认真记下。
沈明烛一句话没提到钟北尧,钟北尧愈发不安。
钟北尧站不住了,干脆跪倒在沈明烛桌案前听候发落,脑子里已将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反思了一遍。
沈明烛总是很忙,但或许也意识到魏敦山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又说了两句便停下,“去办吧。”
“是。”魏敦山恭恭敬敬地从沈明烛手里接过信,暗中给钟北尧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低着头退了出去。
沈明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招呼还站在一旁的宋时微,温和而友好:“先生坐吧。”
然后他抬眸看向跪着的钟北尧,语气骤然平淡下来:“有事就说,没话说就出去。”
单从语调神情听不出多少怒气,但这样的区别待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钟北尧惶恐极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何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以额触地:“属下愚钝,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公子示下。”
沈明烛慢吞吞:“没说你有错,下去吧。”
“公子!”钟北尧抬起头,眼中满是仓皇。
他当然不会相信沈明烛口中的这句“没错”,他分明做错了事情,可是沈明烛不曾指责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错在何处。
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他宁愿沈明烛骂他一顿,而非以这样的冷淡,像是在宣告他已经被放弃。
钟北尧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他不想只成为沈明烛万千下属中的一个,他希望他足够特别,他应该是主君身边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如同王猛之于苻坚,徐达之于朱元璋,也如同之前的钟北尧之于沈明烛。
何况他之前有过不一样的待遇,他曾被赋予了唯一知道主君身份的特权。
钟北尧膝行往前几步,目光恳求:“公子,属下甘愿领罚,您罚属下吧。”
沈明烛反问:“你做得很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清淮二州太平安定,我为何要罚你?”
“公子……”钟北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时微踟蹰片刻,躬身一礼,“公子,可否容在下与钟将军说几句话?”
沈明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多谢公子。”宋时微走到钟北尧身边,俯身长揖,“将军,在下斗胆,敢问将军,可是与那京中来的钦差有旧?”
钟北尧愣了一下,“自然没有,我怎会与那等小人为伍?”
宋时微问:“那公子下令杀人时,将军为何踟蹰?”
钟北尧又是一愣,霎时间渗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主君一声令下,他当毫不犹豫地执行。
纵然文臣谋士有督查谏言之责,陛下旨意之下,也该令出惟行,何况他是将军,是陛下手中的刀剑。
号令不虚出,赏罚不滥行,那是沈明烛应该考虑的事。
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则是他的职责。
他应该是沈明烛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斯人长鞭所指,便是他之所至,他怎可犹豫?
“公子并非同你商量,那是命令。”
大庭广众下沈明烛发号施令,你多有犹疑,折损的是沈明烛的威望。
宋时微轻声道:“将军,你不该让公子亲自出手。”
钟北尧猛地叩首,额头顿时青了一块,“公子,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知道错了,他错得离谱,可他没想的。
他没想违逆,没想摧折公子声望。
宋时微也躬身:“公子,既钟将军认错,在下请公子以军法处置。”
这些话只能他来说,沈明烛不可能告诉钟北尧他生气的原因是在于钟北尧没有第一时间执行他的命令,那就太像玩笑了,钟北尧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有些事情单独拎出来太轻太微小,倘若斤斤计较,倒显得做主君的不够大气。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事情,就该在它还很微小的时候就大动干戈。
钟北尧伏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钟北尧,你看,我并非无人可用。”
没了钟北尧,他一样可以指挥得动军队,魏敦山一样会听他的指令。
他来了边境这么久,足够组建起只忠于他的班底,他有他的情报网,有直属于他的下属,不得他允许,钟北尧都不能插手半分。
他是帝王,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效忠他,他才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沈明烛语调似是叹息,“重用你,是因为我最欣赏你,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钟北尧再度叩首,愧悔到了极点:“属下罪该万死,只求公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若再有下次,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敢抬头,看不见沈明烛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钟北尧胸腔鼓噪轰鸣,他手脚冰凉,如同死囚等候着判决。
仿佛过了许久,沈明烛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自去领罚吧。”
这话在钟北尧脑子里转了两圈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宽恕,钟北尧大喜过望,“多谢公子!”
他不怕军法处置,只要公子还肯要他。
像是生怕沈明烛反悔,钟北尧一句求饶也无,二话不说出去领罚。
他走之后,屋内只剩下宋时微与沈明烛。
宋时微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袍,屈膝跪地。
宽大广袖逶迤展开,他俯首作揖:“草民宋时微,参见陛下。”
第134章
身份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 沈明烛半点不意外。
他笑意盈盈:“宋时微不愧是宋时微。”
宋时微摇了摇头,“非草民之能,是陛下不曾掩饰。错非陛下亲临, 钟将军不会有这般态度,如此恭敬顺从、诚惶诚恐,草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就算钟北尧是被收服认了一个新主君,也不会天然认为这人不可违逆冒犯。
唯有天下共主配得上这样的地位和这样的威望。
沈明烛道:“宋先生自谦了,换作旁人,即便有所猜测, 也不敢如此大胆地下定论。”
谁敢相信传闻中在深宫静养的天子会不为人知地出现在前线,甚至亲自领兵冲锋陷阵, 以身犯险?
宋时微没在乎这句夸赞,他问:“公子成了天子, 一月之约, 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