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脸色僵了一下,色厉内荏问:“雍皇这是何意?”
沈明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契胡归降后,我们将契胡孛烈请到盛京小住,孛烈有感于我朝的热情,充分认识到从前自己的错处,于是把全部的事情都招了。”
他慢慢吞吞:“孛烈说,契胡屡次冒犯大雍,皆是你们狄戎在其后指使。”
“一派胡言!”使臣眼里有恳求:“雍皇陛下,你是知道的,契胡曾偷袭我狄戎,我朝与他势不两立,又怎会有私下往来?定是那厮编撰,雍皇英明,万不能信啊!”
沈明烛摊了摊手,漫不经心:“与赫连雄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使臣:“???”
使臣出离愤怒了,“雍皇,‘莫须有’这三个字,何以取信天下!”
“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是在质疑朕吗?”沈明烛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当即大闹起来:“混账,竟敢冒犯朕,快将他拖出去砍了!”
左右伺候的人极有眼色,当即上手将其推搡出殿,另有两人近前安慰:“陛下息怒,狄戎无理,定让他不得好死。”
使臣:“……”
他爹的,阎王见了你们也得甘拜下风。
沈明烛注意到他的眼神,当即扭过头告状:“他还瞪朕!”
“是是,他该死。”
直到第二天早朝,沈明烛犹愤愤不平。
他拍着桌案,“泱泱华夏,岂容蛮夷冒犯?朕忍不下这口气!”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陛下休养生息一年,终于忍不住要打狄戎了。
有秦铮大捷在前,谁也不会没有眼色做扫兴的大臣,当下纷纷请旨:
“臣请陛下下令,征讨狄戎,壮我大雍军威!”
“狄戎与契胡合谋,妄图乱我河山,眼下契胡已降,又怎能放过首恶?请陛下下令!”
沈明烛认真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应突觉不妙,正要说话,便见沈明烛慷慨激昂地从龙椅上站起来:“令晋王、郑国公、太傅留守盛京,暂理朝政,朕要御驾亲征!”
沈应:“!!!”
他就知道!
朝臣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如同晴天霹雳。
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连声反对:“不可啊陛下,万万不可啊,您千金之躯,怎能亲自涉险?”
“珠玉不与瓦砾较其坚,请陛下以安危为重啊。”
“大将军勇武过人,何须陛下亲征?”
沈明烛捂住耳朵:“朕不管,朕听不见,朕就要去。”
朝臣们:“……”
好气啊,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
谁让沈明烛是皇帝?他要真想做一件事情,没有人能反对。
这一次沈明烛是光明正大以皇帝的身份离开盛京去往前线,除了身边多跟了几个人外,好似也没太大差别。
沿途的城池还想拜见帝王,献几分殷勤,哪想陛下根本没有进城。
摆好宴席等候君临的城主听到消息还愣神了许久,而后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连忙叫人将宴席撤下。
看来京中传来的消息没错,陛下确实变了许多,与从前相比,得分成两个人去看。
如今的陛下是个干实事的帝王,约莫不会喜欢这种大张旗鼓、浪费民脂民膏的谄媚行径,他们平日的行事作风,也要变上一变了。
所谓上行下效,谄媚的人永远不缺,沈明烛喜欢什么样的下属,他们就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下属。
王驾到了漠北,秦铮出营迎接君王。
沈明烛仍骑着小红,一身银白盔甲,与曜日下夺目异常。
小红在盛京声名不显,但在边境,许多人都听说过、甚至亲眼见过,知道它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元监军的坐骑。
看起来沈明烛是不打算装了,但他自己不承认,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点明那些个疑点,逼他承认自己就是元复举。
又不是不想活了。
“臣秦铮,拜见陛下。”秦铮大胆地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帝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沈明烛,然而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承载了那么沉重的意义。
怀里的金牌忽然变得灼烫,他想,他注定要为眼前这人,献出他全部的忠诚,乃至于他的生命。
沈明烛翻身下马,含笑道:“免礼。”
他将马鞭随手递给身边人,整了整衣袖,“朕初来乍到,将军带朕巡视一下军营?”
“臣遵旨。”秦铮郑重抱拳。
只一个再小不过的命令,硬是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架势。
沈明烛看得好笑:“放松些,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先一步走在最前面。
秦铮正要跟上,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秦将军。”
他回头。
因着前段时间他擅自行动,京中许多忠君爱国的臣子对他也有了些意见,秦铮多少也知道。
然而这次见面,随行几位大臣神色却好似还算友好。
他们殷切地看着他:“秦将军,千万要保护好陛下啊,就靠你了!”
毕竟真开始打,秦铮是一定会跟在沈明烛身边的。
秦铮:“???”
秦铮不明觉厉,还是认真回道:“我会的。”
他一转头,看到沈明烛上了一个高一点的坡地似乎在观察四周,然后不好好走路,直接从小坡上跳了下来。
秦铮瞳孔一缩。
随行的重臣们已经见怪不怪但惊慌失措地拥簇上去,声音扭曲地尖叫:“陛下,危险啊陛下——”
商九安擦了擦额头冷汗,小声道:“将军,陛下好像是不太好保护。”
“不许胡说。”秦铮斥了一句。
末了他看向蹦蹦跳跳的沈明烛,事情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秦将军?”沈明烛回头喊他:“快跟上。”
“是。”秦铮回过神,快步向前。
沈明烛把其余大臣打发走,身边只留了一个秦铮。
等再往前走了一段,秦铮见四下已无人,他自腰间取出令牌,单膝而归,双手呈递给沈明烛:“陛下,臣愧不敢领,请陛下收回。”
眼下沈明烛已亲自来,他再拿着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像什么话。
沈明烛看向他:“不喜欢金子?改明儿朕让人用玉给你雕一个。”
“不……”这样一块金子能值几个钱?虽然秦铮出身一般,身家也算不上富裕,但钱财素来不能打动他,是金子还是玉有什么关系?
沈明烛微笑着打断他:“将军,朕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好歹是一块能保命的金牌,自古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朕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朕不知该如何让你相信,有这块令牌在,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但你至少安心些。”
秦铮沉默。
片刻后,他轻声问:“臣斗胆——臣可对天发誓,臣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可臣不知以何物为证,陛下能否示下?”
他欢喜极了这样的信任,但是以后呢?
他征讨狄戎,为大雍开疆扩土,手握青翼军,如今天下未定,陛下与他共患难,这才说信任。
可是人心总是善变,长此以往,陛下是否也会忌惮起他的兵权?
他不想像史书中其他的将军,最后的结果是主动交出兵权,而后便永久地赋闲在家,郁郁寡欢。
他想要这样的信任能够长长久久,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地去征伐,去将大雍的荣光传到更远的地方。
他甘愿付出一切,哪怕是让他服下毒药,用必须定期服用的解药控制他,他也愿意。
只要能让沈明烛永远信任他。
沈明烛皱着眉头沉思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铮跪在地上,只觉得随着胸腔鼓噪,四肢都一寸一寸发冷。
等他掌心都渗出汗意,才听沈明烛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朕会解决不了你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