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马车无声无息,连帘幕都不曾飘动。
殿下现在不太好,或许已经昏迷了。
颜丞相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当务之急是带殿下回宫。
宫中有最好的医者,有最好的药材,殿下无数次逢凶化吉,这次也一定能遇难成祥。
萧予辞惨然一笑,颓然松开手,长剑落地,荡起一束飞溅雪花。
连萧予辞都妥协了,其他官员自然更不敢违抗难得表露出怒气的颜丞相,当下唯唯诺诺地催促返程。
马蹄萧萧,宫规挡不住它,径直闯入宫门,停在了含章宫前。
第36章
贺时序在太医署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今天是殿下班师回朝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不曾点他随行,不知情况,难免心中难安。
殿下素来不会照顾自己, 忙起来便不记时间,战场又危险……
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道:“贺太医,陛下、陛下召你觐见,在含章宫……”
他话还没说话, 贺时序已经一把抓起医药箱跑了出去。
含章宫……
怎么会是含章宫!
沈明烛昏过去了,萧予辞一朝被蛇咬, 坚持不肯让沈永和把沈明烛带到太和殿。
天子居所条件再好,但架不住那是个贼窝。
沈永和懒得与他纠缠, 于是他遣散了文武百官, 只带了从边境回来的燕家父子、江铖,与颜慎、萧予辞等与沈明烛关系较为密切的人去了含章宫。
他当然不想带他们,但这些人要是与他撕破脸皮, 饶是他也得费一番心力处理, 而他现在确实没心情处理这些。
让人去请太医的时候, 沈永和想起了贺时序。
贺时序年轻,医术不算顶尖,他也很久没用他了,但论起瘴气之毒,大概没人比贺时序研究得更深。
贺时序刚到含章宫,看到躺在床上瘦削了许多、闭着眼睛生死不明的沈明烛时,手脚都发软。
他像是看不到周围还有沈永和等人,踉跄着扑到床边, 颤抖着去摸沈明烛的手腕。
就这么一个已经刻入骨髓的动作,他好几次扑了个空,刚跪直又跌倒,双手也完全失了力气,抬起又滑落。
而在他指尖终于搭上沈明烛的脉搏之后,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贺时序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没用?为什么毒没解?为什么……”
像是中了邪,只会翻来覆去重复这两三句话。
在他来之前,其他人还抱有希望,想着纵然棘手了一点,但有贺时序研制出解药的成例在前,至少性命总该是无虞的。
可贺时序表现得太过夸张了,一幅天塌下来的模样。
天怎么可能会塌呢?
燕驰野性子急,他大步向前,按住贺时序的肩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快给明烛诊治,需要什么药?现在就去写方子煎药啊!”
燕驰野下手没有轻重,贺时序衣服下肩膀已经青紫了一块,然而他像是失去了知觉,神情依旧恍惚。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低的,如同呢喃:“没用了,现在什么药都没用了……”
他的小殿下,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说什么?”燕驰野勃然大怒,他重重踹了贺时序一脚:“你这个庸医,你胡说八道!”
燕长宁忍无可忍:“燕驰野!”
贺时序受力下后背撞上床沿,他闷哼一声,因着疼痛总算从绝望中找回几分理智。
他又挣扎着跪起来,伸手去摸沈明烛的手腕,声音哽咽:“我明明、我明明制成了解药的,为什么会没有用?”
沈永和苍白着脸,在这瞬间,强烈的心虚与悔意侵占了他全部心绪,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真的是他吗?
是他害死了皇兄吗?
可他没想的,他真的没想……
“你做了什么?”沈永和抬头,见萧予辞祈求地望着他,声音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回荡而来。
萧予辞重重跪地,像是要将膝盖连同自尊一同砸碎,他卑微地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你动的手脚,一定会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你放过殿下,要臣做什么都可以……”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永和再也掩不住仓皇神色,语气哽咽,“朕是让人在解药上洒了一层药粉,这药粉只会让人心智渐渐受损,皇兄太聪明了,朕只是想他不要这么聪明,但朕问过的,这药粉按理来说不会影响药效。”
他没想让沈明烛死,他只想可以毫无负担地去信任、宠爱、珍惜他的皇兄。他知道这样对不起沈明烛,可他愿意往后千百倍去弥补。
就算有朝一日他的皇兄心智如同三岁稚儿,有他护着,谁敢嘲笑皇兄半句?
他可以让皇兄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将倾其一切对他好,让他永远无忧无虑。
“什么叫‘按理来说’?”贺时序抬起头,双目赤红到骇人,“没有经过试验,谁敢妄下断言?”
张太医插了一句嘴:“臣翻阅过医书,医书上说……”
“你闭嘴!”贺时序向来有医者的仁心与从容,这还算第一次,张太医看到他这同僚生这么大的气,让他忽而噤若寒蝉。
贺时序逼问他:“你试过吗?如果你没试过,凭什么敢开口说没问题?”
张太医缩了缩脖子,惶恐地说道:“也、也不能这么判定,要是什么药都亲自试,那岂不是很容易有生命危险。”
“呵。”贺时序冷笑一声,泪水猛然涌了出来,他吼道:“给殿下用的药,我全部都自己试过!”
他努力了这么久啊……
他看了这么多书,付出了这么多心力,也曾把自己折腾到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成功了。
在他吃下解药,发现自己体内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值得。那时他多开心啊,这么大的人了,跑去见殿下路上还摔了两跤。
可现在都毁了。
他废寝忘食研制药方,他不顾生死试药……
最终全都败给一句“按理来说”。
张太医神色愈发慌张,“那、那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看现在在场的人的态度,殿下要是救不回来,他的九族都要受他连累。
“什么别的办法?”一道温和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传来。
其余人或愤怒或悲哀的神色顿时一僵,转瞬化作欣喜若狂来。
他们同时转过身,三两步围到沈明烛的床边。
“殿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烛,有没有哪里难受?”
沈明烛:“……”
别说,这么多人同时凑得这么近,画面还是略微有些惊悚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很好,我在梦里听到鸭子和青蛙吵架,正梦到青蛙吵不过去找兔子出主意就醒了。”
燕驰野想笑,刚扯了扯嘴角,眼泪便滚落下来。
他干脆不装了,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故作凶狠地说:“都什么情况了你还开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所以是什么情况了?”沈明烛揉了揉眉心,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疲惫,仍旧笑得从容:“刚才就听你们在说想办法,出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出口,连最为稳重的颜慎也忍不住了,眼泪顷刻就湿了衣襟。
好像一直以来,不论遇到多大的难题,不论发生多严重的变故,沈明烛永远义无反顾。
他一个人,活成了整个世界的退路。
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是幸事,可沈明烛终究是一个人。
肉体凡胎,会累,会受伤,会命悬一线。
“没有,都很好,江南很好,大齐也很好。”颜慎哽咽着道:“殿下,您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沈明烛微怔,他看了一眼周围众人的情状,困惑道:“你们好像很难过,是因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