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放了一个视频,展示大运河数百年来的演变。
平淮河道旁写满字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光飞逝屡变星霜,幡旗成了钢铁制成的巨大招牌,现在又成了闪着光字体流转的不明神器。
老师感叹一声:“据说最小的屏幕都是按秒收费,每一秒至少五位数,是世界闻名的广告位,昭文太子的远见由此可见一斑。”
有官员不由得一声惊呼:“这个想法是废太子提出的?”
一个能经过时间冲刷屹立不倒,经由史书盖章定论的英明决策,哪怕他们并不太能第一时间思考到缘由,依然会为此震惊。
官员说出“废太子”三个字的时候居然很是有些心虚。
老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接着讲课:“大家都知道,不息大运河的建造图纸是昭文太子提供的,运河的名字也来源于他在图纸上的题字——‘愿我华夏民族亦如此河此水,千秋万代,生生不息’,齐宣宗取其中二字,命名为‘不息’。”
“在运河修建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个小故事。当时第一任主理官邱思鸣修河道过盘山,突遭暴雨,途遇塌方,泥石混着雨水滚滚涌下。”
“正是最危急的时候,所有人的性命在此一念之间。邱思鸣突然想起,图纸上记载了附近有个山谷,谷口狭窄而其内宽敞,邱思鸣当机立断带着人往山谷跑。在所有人进入山谷后,一块巨大的山石追在他们身后滚下,恰好堵住了谷口。由是等到了朝廷的救援,一行三十六人,无人伤亡。”
“所有记载都表明沈明烛没有去过盘山,齐宣宗曾经问过他怎么对地形地势这么清楚,沈明烛说是书上看的。”
“这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证明,经由沈明烛之手出来的任何决策、图纸,从来没有出错过。”老师娓娓道来:“所以你们看,别后十一载,他依然守护着他的子民。”
光阴会将一切伤痛盖上一层朦胧滤镜,隔着上千年岁月,当时人不敢触碰的苦厄、不敢回想的绝望,似乎都能坦然提起。
他们可以玩笑地说起沈明烛的早逝,给他起各种奇奇怪怪的绰号,叫他“小明”,戏言他是萧予辞等人难以忘怀的白月光,魅力无限的“明珠公主”……
但许多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细想,便是不甘宿命两决绝的沉重,是针刺心头三点血的意难平。
沈永和听到刚刚称沈明烛“昭文大帝”的学生又语气闷闷地低声对同桌说了一句:“他们都不爱他,偏偏就属他心善。”
同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明死了之后,其他人也没好过,你看那萧予辞一夜白头,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他们也配和小明比?”
萧予辞没在意这句贬低,他正在思考一个原本时间线里三月后的他才会思考的问题。
——他印象中的沈明烛与实际上的沈明烛判若两人,那么,他是因为什么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谁造成的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沈明烛在武功上的建树太过斐然,他单枪匹马赴百越,没有得到来自朝廷上的任何助力,不到一月的班师回朝,在这之前,齐朝对百越这片肥沃的土地觊觎良久,可始终只能望洋兴叹。后来他亲上前线,半年时间解决突厥、回鹘两大外患,在此之前,大齐是被这两个异族压着打的。”
“他这一生参加的战役不多,但每一件拎出来的含金量都不俗,正因如此,很多人都小看了他在文治上的才华。沈明烛逝世后,齐宣宗为他平反,重新复其太子之位,萧予辞、颜慎两位丞相辩才无双,舌战群儒定下‘昭文’谥号。”
老师玩笑道:“天赋这个东西确实让人绝望,对吧?”
学生们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怎么会有人过目不忘又能一触即通啊?
有学生忽然笑起来:“殿下其实也蔫坏蔫坏的,不知道颜慎当着殿下的面夸沈永和聪明的时候,殿下心里在想什么?”
这下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其他的学生也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像是对上某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演,模仿当下流行表情包:“啊?蠢笨?谁啊?我吗?”
“可我怎么觉得,殿下只会谦虚地回:是是是、对对对、有理有理。”
“谦虚什么谦虚,是恶趣味吧?”
“幻视殿下逗燕小将军,我真的会笑死,小将军估计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宁愿自己是聋子都不舍得殿下是哑巴对吧?他真的,最好的兄弟情,活该他有殿下这个好弟弟。”
颜慎尴尬地轻咳一声。
沈永和涨红了脸。
说沈明烛就说沈明烛,扯他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沈明烛这么聪明,还有,那燕驰野只是皇兄的表兄,表兄而已!
老师无奈地敲黑板:“好了啊,都说了这堂课的主角是奉平和延熙了,给我们的主角一点尊重好吗?”
待教室内安静下来,老师继续讲课:“沈明烛死于隆泰四年的除夕前夕,年后,齐宣宗改元奉平,同年,册封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延熙皇帝齐康宗。”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千慕再一次踏入长安,将于阗并入大齐。同学们应该都知道,苏千慕曾经对沈明烛承诺过,于阗与大齐将永远守望相助,但她同样也多次表露出对沈永和的仇恨,因此,当初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不得而知。”
“那是她最后一次踏入长安。在她卸任于阗国主之后,她与庆尧开始了征战海域、探索世界的历程,而对这一路上所有的收获,她毫无保留地全部送给了大齐。”
“史学家们普遍认为,这个杀伐果断的海上霸主,让周围各国畏惧不已的女皇陛下,在沈明烛死后,终究还是心软了。”
“沈明烛对苏千慕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挚友?恩人?除了鸿钰公主外唯二崇拜的人?或许有那么某一刻,苏千慕在透过沈明烛的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宁愿殉国也不肯逃离、不肯另寻机会推翻齐朝复立荆梁的鸿钰公主。”
老师叹了口气,这堂课上得他心情也怪沉重的,“也许就是这种殚精竭虑谋社稷、粉身碎骨为苍生的特质,才让苏千慕一次又一次退让吧。鸿钰公主教出来的女孩子,在大仁大义、大是大非上总是不欠缺的。”
老师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道:“至于庆尧将军,这个老师就不用说了吧?昭文太子可是庆尧将军的……”
学生们异口同声:“凤凰!”
老师莞尔,“是,凤凰,看来同学们之前的课程都学得很扎实。”
庆尧曾经是位沉默寡言的将军,后来总是热衷于向任何人说起沈明烛,尤其是喝醉了之后。
他醉了酒,总要拉着妻子的手大哭一场,然后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对他们说起往事。
说他出海一直想找一棵梧桐树。
说他后来看着树一季接一季地疯长,可世间再没有凤凰了。
“总而言之,沈明烛虽死,但他的政策与意志却永远传了下去。如果说奉平一朝时,还受限于国库空虚难以大干一场,那么到了延熙,朝廷已有了充足的积累能将沈明烛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
“也难怪你们这些年轻人会说他是‘虚假的昭文太子,真实的昭文大帝’了。”
“所以,”老师眨了眨眼,幽默地说:“这‘奉平’奉的是谁的太平心意,‘延熙’延的又是谁的光明璀璨,大家都清楚了吧?”
“齐康宗沈堂为沈永和独子。很多人只看萧予辞一夜白发、颜慎郁郁寡欢、燕家父子举族搬迁至漠北……感叹他们对沈明烛之死伤怀至深,进而以此攻击沈永和薄情寡义,觉得他明明也算半个凶手,怎么就能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愧悔长哭呢?”
“但其实,身为一个情绪比较内敛的皇帝,沈永和的情绪不会比他们少。老师不是为沈永和辩解,但只看他改了年号,又只有一个孩子,足够能表明沈明烛的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