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犹豫。
这该不会是来找他的吧?那他要不要出去呢?
凭邢岫烟与纪长蘅的身份,这玄清仙宗无处不可去,但无岸崖还是头一遭进来。
他们从前还是个弟子的时候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师尊人好,从来不这么罚他们。后来他们成了别人的师尊,也不会这么罚自己的弟子。
上下两代师徒,沈明烛居然是唯一一个进无岸崖的人。
虽然知道作为刑罚之所,无岸崖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真看到的时候,往日单薄的形容才变得具象。
来不及思忖太多,邢岫烟神识漫开,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师姐,你有找到吗?”纪长蘅身为炼丹师,神识强度要比同境界的修士强上许多,然而他转了一圈居然都没发现沈明烛。
“明烛会不会早就离开,不在这里了?”
离开也好,无岸崖这个地方,本就不适合他待。
邢岫烟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本能察觉到危险,“小心!”
她拉开纪长蘅,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团黑雾。
那黑雾向他们眉心而来,直直撞入识海。
邢岫烟皱着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
她看到了百年后神州陆沉,看到身边的师兄弟妹们浴血奋战,看到同僚战死,看到鲜血洒满了大地。
看到沈明烛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成了大乘,没遭受门规处罚,没被赶至外门,始终是让他们骄傲万分的翔龙。
她也听说江令舟被赶出宗门后颇有际遇,百年时间成了渡劫,如日中天,敬仰者众。
她看到江令舟重新回了宗门,离开的时候是弃子,回来时已经可以与谢望尘平起平坐。
他说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字字句句直指沈明烛。
宗主好像有点相信了,还说江令舟没有骗他们的必要,可邢岫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但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代价——沈明烛背叛了人族。
所有人都在为人类的未来死战,许多比沈明烛还要小的弟子都死在了战场,他却为了活命,毁了人类延续的希望。
该怎么形容邢岫烟那一刻的感受?
她疼爱了百年的孩子,任旁人怎么诘难她都不顾一切相信的孩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畜生!
邢岫烟一直以来都很受师弟师妹、弟子晚辈们的敬重,她为人宽和,最是正义不过,是人族的顶梁柱,可最后人族遭逢如此大灾却又几分与她有关。
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了,她所有的坚持、自尊、底线化为一抔黄土,微风一吹,每一粒尘埃都满是对她的嘲讽。
浓烈的愧悔化作刺骨的恨意,那一刻如果有机会,她甚至想把沈明烛碎尸万段。
非此,不足以告慰同胞在天之灵。
第53章
邢岫烟皱着眉头。
她识海中一下涌入太多东西, 让她一阵一阵泛着头疼。那腥风血雨炼狱景,与现实里四海升平的画面交织重合,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等她终于睁开眼, 一道持剑背对她的身影便直直映入她眼底。
白衣猎猎,覆眼的白绸垂下一节在风中飞舞,眼前人恃险若平地,寸步不让,漫天黑雾席卷之下,他是世间唯一一抹洁白。
——那是沈明烛。
他手上的镣铐已经解下, 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剑芒落下,不见天日的无岸崖当空一道白练, 如云销雨霁,顷刻间黑雾退散。
邢岫烟这时才发现, 沈明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不过是一段路边随处可见的枯枝。
邢岫烟终于回神。
她蹙眉回想起方才莫名其妙塞进她识海里的画面,顿时后怕,喃喃自语道:“我居然中幻术了……”
那幕后之人定然对沈明烛怀揣着深深的恶意, 她若是真信了, 岂非要对明烛刀剑相向?
真是歹毒的计策, 邢岫烟看着前方沈明烛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想,幸好她没有中计。
“师姐。”纪长蘅忽然惊恐地扯了扯她的袖口:“你有没有看到,人族遭逢大劫,明烛、明烛他……”
“你也看到了?”邢岫烟安抚他:“幻术而已,下次我们有了准备,幕后之人就没那么容易再对我们下手了。”
纪长蘅陷入神州末日的思绪因这话勉强回神,他震惊地重复:“幻术?”
他和师姐可都是渡劫啊, 什么人能同时对两个渡劫,其中还有一个九品炼丹师下幻术?
邢岫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示意纪长蘅看向前方:“你看明烛,你觉得明烛是幻术里那个样子吗?”
纪长蘅定定地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几眼,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假的,是假的就好……”
世界不会走向末路,而他们信任、宠爱的少年,依然一身正气,璀璨夺目,如天上皎月,人间白雪。
沈明烛解决掉了黑雾,从半空中徐徐落下。
虽然手上沾了不少黑雾的命,但他至今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在小山洞自闭的时候,这些黑雾突然气势汹汹地出现,像是要找他寻仇。
寻仇他无所谓,但目标没搞清楚波及到其他人,沈明烛就不能接受了。
他在对战时犹能分出两分心神注意邢岫烟与纪长蘅的情况,于是便察觉到他们两人似乎是同时陷入某种梦魇,神情恍惚。
这让他动作都忍不住凌厉几分,好在两人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又能说能笑。
沈明烛放下心,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没收好,他没有剑,也没有鞘。
他松开手,枯枝早已无力承受如此剧烈的气势相撞,沈明烛的魂力一退去便化作轻烟散入风中。
他整了整衣袖,而后从树上摘下他挂上去的铁链,一本正经地重新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明烛?”他动作太快,太自然,邢岫烟一时都来不及阻止,只觉得这一幕刺眼得很,叫她心乱如麻,张口不能言。
沈明烛“嗯”了一声,礼貌地微微欠身:“见过邢峰主、纪峰主。”
纪长蘅指尖凝练一团光,光芒划过,沈明烛刚带上的镣铐“啪嗒”一声裂成两块,他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他对沈明烛保证:“司度太不像话了,明烛,我回去一定教训他,让他来给你道歉。”
沈明烛眨了眨眼,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件事情是他的错吗?触犯门规是真,情有可原也是真,在修仙界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律法门规本就几近于虚无。
沈明烛做的事情,倘若放在江令舟或是司度身上,根本不会有人责难他们,说不定还得夸一句做得好。
可沈明烛没敢奢望自己能有他们两人的待遇,就好像他没把纪长蘅的话当真,他问:“二位峰主专程来无岸崖找我,是因为方才的事情?”
因为他方才划破虚空,又突然消失?
邢岫烟一点一点扫过沈明烛的眉眼,看他比起记忆中消瘦许多的模样,忽然间有些不敢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沈明烛这十年受过的苦楚。
邢岫烟越来越不敢确信当年沈明烛的罪证是否真就确凿无误,而假如是他们错了……
如果他们错了,那谁来偿还沈明烛?
该怎么赔他的眼他的伤,赔他这十年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邢岫烟没有回答,纪长蘅看了看他失魂落魄的师姐,只好自己顶上,“也算吧,明烛,你怎么修炼的?”
他对此感到极度震惊,怎么同样都是人族,沈明烛的修炼速度就这么惊人?这真的是一般人类能有的修炼速度吗?
沈明烛却误会了这话里的意味,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啊……”
他认真解释:“我没有不服宗门判决的意思,我修炼的是魂力不是灵力,如果你们实在介意,我可以自废修为。”
“啊?你在说什么?不是,你……等等!”纪长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这句话在脑中绕了个弯,沈明烛已经自顾自逆转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