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出乎邵逾白的预料,手中的黑子悬在半空,两息之后摔在棋盘上。
他不再装样子,扶额深吸两口气后看向邵和军。
“他们说什么了?”
邵和军没有犹豫,当即将从哈勒翻进正殿开始的每一个动作都详细道出。
当他汇报到哈勒发现铁链,要带余逢春走的时候,邵逾白的呼吸很不明显地急了两分,头也跟着疼。
他没表现出来,继续听着。
直到邵和军复述出余逢春说我愿意的时候,邵逾白的面无表情,才终于开始崩裂。
旗局已不成型,没必要再装模作样,邵逾白将散落的棋子收回木盒,借助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整理情绪。
他说他愿意。
这句话像疯了一样在邵逾白的脑海里不断回旋回放,捡起一枚棋子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几乎拿不住。
邵逾白能听到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仿佛要冲破胸腔。
余逢春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将邵逾白这么多年的虚伪掩饰切成粉碎,夹杂着欢欣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逼得他清醒。
深吸两口气后,他才缓缓开口:“……安排朔秦使臣,明日尽早离开京城。”
邵和军领命。
邵逾白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梁妃怎么说?”
“梁妃娘娘说不愿意跟着三皇子离开绍齐,她只求陛下赐她良田金银,她自然会带着家人隐姓埋名,不再出现。”
哈勒第一次见到梁妃的时候,就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劲,但这种喜欢异常浅薄,梁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毁掉前程。
邵逾白摆摆手:“把这些告诉陈和,让他看着办。”
“是!”
“下去吧。”
邵逾白瞪着空无一物的棋盘,觉得自己得好好缓一下。
然而邵和军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
“拨两个人去一趟景潭山,”邵逾白盯着棋盘,说,“问问慧空方丈什么时候有空,寡人想见他。”
邵和军重新行礼,等确定邵逾白真的没有别的要吩咐以后,才真正离开。
殿门关闭,一阵微风吹进室内,带来一股悠悠的香气。
御花园又有许多花开了。
窗边烛火摇晃,随后一朵灯花噼里啪啦地爆开,火光明亮又温暖,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吉兆。
在这样安静的春夜,更动人心弦。
手指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响声。
邵逾白有心再下一盘,但刚落几子,便知道自己心不静,下多少都是枉然。
放弃以后,他起身行至门口,欲往正殿去,可来回几趟,最终还是没迈出门。
他可还记得那狠心人说自己老,如今才分别一日不到,就这么眼巴巴地凑上去,实在很不自爱。
况且余逢春身体不好,睡着以后要是被惊醒,再次入睡会很难。
邵逾白不想让他多受罪。
多番思索下,直到天光初明,邵逾白也没踏出偏殿。
……
第二日。
昨夜余逢春没睡好,天刚亮就坐起身,接过一块热帕子捂脸醒神。
长宁半蹲在他床边,小声说:“朔秦使臣已经离京了。”
余逢春埋在帕子里,懒洋洋地听着,没反应。
长宁又说:“陛下已经吩咐将梁妃放出宫去。”
余逢春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
“就这么放出去了?”
“是,不过还在准备。余先生若是着急,或许也可快些。”
“我不着急,”余逢春说,“一会儿拿些纸笔来。”
从半月前起,太医院便如有神助般研制出了治疗梁妃的药方,余逢春给0166看过,确实可行。
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的毒被解开,所以本该无解的毒药都在世界运行中有了原理,梁妃因此得救。
只是即便治疗好,梁妃的身子也会落下病根,所以0166专门研究了一份温补的药方,保她安安稳稳到八十。
长宁应下,接过帕子后正要离去,可在转身时却犹豫了一瞬间。
余逢春看出了她的踟蹰。
“怎么了?”
长宁重新蹲下身,小声说:“奴婢听在偏殿伺候的小德子说,陛下一夜没睡,天还未亮就去上朝了。”
余逢春瞥了她一眼。
长宁好像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安,低着头,死活不肯抬起来。
余逢春从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被策反了呢?”他和0166抱怨。
昨夜哈勒从正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一个人都没进来,想想便知道是邵逾白的手笔。
0166:[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给她钱。]
没钱的余逢春只能真的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没有特别的反应。
“你去吧。”
长宁应了一声,带着热水和帕子离开寝殿。
负责早膳的宫人依次走进殿内,端来今日的第一顿。
因为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余逢春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擦嘴时,余光注意到一个站在门口的小太监手里抱着本册子,正拿毛笔写着什么。
大概是在说他吃的少。
余逢春任由他记。
等到午膳的时候,邵逾白来了。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逐渐进化成苦瓜脸的赵院判。
余逢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没病。”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邵逾白还没彻底消气,冷着脸说:“你早膳只吃了几口。”
余逢春都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的赵院判低声道:“皇上恕罪,微臣观其面相,大抵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精神困顿,才失了胃口。不必过于忧心。”
太医都这么说了,邵逾白才放下心。
“劳烦了,下去吧。”
赵院判高兴地退了下去。
余逢春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不假辞色的邵逾白,思索片刻,给他夹了片藕。
“尝尝,挺开胃的。”
这就是哄人了,毕竟整件事还是自己有错在先,余逢春愿意后退一步,定然是相当喜欢,不愿让两人之间的微末小事打扰感情。
思及此处,邵逾白面上冰霜融化开。
吃完藕,他说:“过几日,先生陪我去趟景潭山吧。”
余逢春闻言看他。
“景潭山?”
“是。”
“去哪里干什么?”
邵逾白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余逢春同意。
余逢春能有什么办法。
“把这破链子解开,我就跟你去。”
第43章
景潭山矗立在京郊, 是附近难得一见的高山。
一个半月前的那场雨后,京郊迎来春天,青草翠绿、繁花似锦, 时常有京城人士出门踏青,举办宴会。
余逢春坐在马车里, 掀开布帘向外看时, 看得见周遭数百里的良田已播种施肥, 半年后又是一片金灿灿。
队伍往山上走。
从春意暖融到风携凉意, 越往上, 花开的越少, 景色越寂寥, 等到景潭寺的时候,只有寺边的几棵柳树在吐新芽。
余逢春跳下马车,邵逾白在边上牵住他的手。
两人一齐停在寺庙门口, 抬头向上看去。
古朴庄严的寺庙上高悬一块已经破损的陈旧匾额, 景潭寺三个大字基本看不真切, 只能从尚且清晰的笔划中判断这座寺庙的年头已不下百年。
除了匾额, 寺庙周围都修缮过, 不比许多年前余逢春第一次见邵逾白的时候, 那么破烂难看。
“你修的?”余逢春问。
邵逾白摇头:“慧空不收我的钱, 是山下人听闻圣驾时常驾到, 自发募捐送上来的。”
余逢春顿时便笑了。
不收皇帝的钱, 却收那些为皇帝花钱的人的钱。
慧空真有意思。
说这些的时候,邵逾白的表情有点紧张,但不是为了余逢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