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幽暗,已至深夜。
伏于桌案上的男人慢慢抬头,缓缓吐了口气。
近段时日,太华国灾患频频,实在称不得正常。
这令江让忍不住的想到数年前那位身披乌衣金饰、黑纱蒙面的国师曾立在占星台上,于冷风猎猎中预言:七年后,太华龙脉衰微,恐有神罚。
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说来,这太华国的历任国师皆独立于官职系统之外,每一任国师皆是由上一任国师按照神旨选出,并无实权,且久不出世,只有在太华国动乱时方才离开占星台。
江让确实如那日在议政殿所言,给占星台去了信,但一连多日,国师都不曾现世,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因着灾害影响,江让手下的好几处盐场、矿场皆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毁坏。
如今看形势,也只能先忍下、静待蛰伏了。
江让这般想着,微微起身,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如柳絮一般,修长瘦美、令人浮想联翩。
烛火微晃,影子中的男人随意褪去衣物,搭在衣架上,随后,他凑近烛台,轻轻将之吹灭。
黑暗如墨汁一般,瞬间染盖了整个世界。
纱帘中躺下的男人睡姿十分美好,他正面仰头朝上,双手叠于腹间,呼吸渐渐平缓。
一片寂静之中,一股怪异的青烟慢慢自门缝潜入其中。
那青烟如有意识一般的,在试探到榻上男人的位置后,缓缓覆盖了上去,一寸寸渗入对方静谧的身体。
江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陈旧的书生衣衫,手肘处还撕开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毛边口子,此时,他正坐在一个破旧小院中晾晒有些微潮的书画。
男人蹙眉,朝着一畔的小屋看去。
那小屋更是狭小得可怜,一眼看到头,除却一张床铺、桌椅,便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了。
贫困潦倒。
这是江让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信息。
他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熟稔却又陌生地继续做着手下的活儿。
这些字画是他前些时日用仅剩的铜钱购置的纸张和墨笔写画出来准备用以换银钱的,只可惜喝水时不注意淋潮了。
前几年,他的父母因病去世后,只留给他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房和空空如也的家底,若非他是个秀才,能替人抄写书卷、描摹书画,江让只怕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男人整理了半晌,视线却从一开始的书卷挪移到自己的指节上。
他的手很漂亮,甚至衬得上纤长细腻,只有些微薄的茧子。
江让微微皱眉,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的记忆中有时常做农活的印象,农活需要的力气很大,且接触铁器难免受伤。
可他这双手实在过分光洁,甚至有些养尊处优的意味了……
只是,这样的疑虑并未在男人脑海中留存太久,因为小院的门口传来奇异的响动声。
那是一阵很微小的声音。
滋滋呀呀的,像是细小的爪子挠在木门上一般。
小镇背靠大山,江让家这间小屋又最是靠近山窝,是以,偶尔有小兽造访也是常事。
江让垂眼,心中竟无端松下一口气。
只要不是隔壁刘婶子就好,刘婶子十分热衷于给他说媒,十分看不得他打个光棍的模样,一天恨不得来念叨他八百回。
男人这般想着,好半晌,轻轻拉开了门。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好漂亮的一只白狐!
只见那小白狐毛色雪白、毫无杂质,两只狐耳毛茸茸的竖起几分,狐吻弧度优美,一双微微拖长的、黑润润的狐狸眼萌态可掬。
看到他的一瞬间,半趴在地上的小白狐控制不住地摇了摇尾巴,黑润的眸子竟溢出几滴湿漉漉的泪水来。
“呜……”
近乎撒娇、无助、乞求的声音,听着十分虚弱,令人心中发软。
穿着浅灰色布衫的书生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它的意思。
小白狐大约受伤了。
江让眸光中多了几分怜惜温柔的意味,他试探性地靠近小白狐,在确定对方不会反感自己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小小的身体半抱起身。
一直到抱起身的时候,男人才发觉那白狐究竟伤到了何处。
只见,那一片软白的雪中,唯有白狐的腹间多了几分染开的血色。
“……你受伤了。”
大约是江让这般怜爱的、慌张的面色实在难得一见,宜苏、也就是那小白狐甚至有些不解、迟钝地歪了歪头。
它歪头也可爱极了,黑润润的狐瞳像是两颗稚童玩的小弹珠,而倒映入它眼中的世界正在熠熠发光,以至于男人有些控制不住地抚了抚它柔软的皮毛,从上额头一直顺到尾根。
一瞬间,宜苏被摸浑身一麻、四肢发软,半晌,竟颤颤抖抖地开始攀扯着书生哼唧呜咽出声。
江让心中微热,听着耳畔娇娇柔柔的狐狸叫声,忍不住低咳一声,嗓音压轻压低,当真称得上温柔似水道:“乖,没事了,让我来帮帮你,好不好?”
宜苏险些溺死在男人那一潭柔情的眼眸中,他怔怔盯着眼前穿着灰蓝书生长衫、丰神秀逸的男人,连如何回应都忘却了。
他茫然地半趴在男人的怀中,鼻尖抵在对方幽香的衣袖间,最后,晕晕乎乎地用小爪子勾在江让的指间,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无意识瘙动。
作者有话说:
宜苏:我有自己的节奏
然后化作田螺公子……
第235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9
炉灶上的小火逐渐消减。
穿着灰蓝长衫的男人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他俊白的面颊上沾染了污浊的炉灰,穷酸衣袖上也多了几处火星子灼烧后了灰洞,只有那双匀称的手骨紧紧捧了一碗米粒稀少的粥饭,看上去着实狼狈不已。
温热的触感自颅顶传来,宜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潮湿的水光与朦胧的暗色中,他只看见一道影影绰绰、令人安心的修长身影。
只是,还未待他馋望几分,隐约的、如细针般的痛意便从腹部敷了药的伤口处蔓延开来。
这便是‘入梦’的副作用。
九尾狐妖能够根据梦主记忆深处的脆弱进行构梦,可相对应的,梦境中的一切都以梦主为主导。
宜苏本只是幻化出了一道伤痕来博取江让的同情,可当男人相信了眼前的一切后,按照的梦境的法则,那么法力所幻化的伤痕便会成真。
白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身体,漂亮的小爪子企图将那腹部发痒的药物撕扯下来。
一双温热的手骨轻轻捏住了它的小狐爪。
白狐愣愣地般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撞进了一双温柔的、涌动着星光的黑眸中。
男人微微垂头,额畔的青丝半半滑落,随着屋外闯入其中的细风轻轻摇曳,在狐狸的眼中,便恍若一帘令人心旌旗摇的幽梦。
江让笑看它,发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轻声道:“小狐狸,不能碰药,不然你的伤口就好不了了。”
宜苏又说不出话了,他通身僵住,身体发烫,忍不住想,这人先前看着聪明深沉,如今在梦中怎的…怎的这般胆大无状、没心没肺?
狐狸是能乱捡、乱摸的吗?
没看到许多志怪话本中都描述过吗?狐妖最是会骗人身心、吞吃人肉、蛊惑人心?
还好这人碰到的是自己,万一是他们族群最乖戾的恶狐,只怕一个照面便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了!
宜苏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忽感唇畔抵上一只温热的小木勺,它半耷拉着没精神地睁眼,嗅到了一阵清粥的寡淡香气。
江让正将它半抱在怀中,带着几分微哑的声线仿若哄着孩子一般道:“乖,喝一点粥。”
宜苏是狐狸精,无肉不欢、无荤不食,它想,自己哪里能吃得惯这般简陋的吃食,只怕刚吃下去便会吐出来吧……
小狐狸狐吻轻轻耸动片刻,最后慢吞吞张开了唇。
男人喂一口,它就小小嚎叫一声喝一口,最后,一整碗粥饭都老老实实进了它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