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反倒更加合情合理。
……
失去了腕足,海妖的行动受限许多。他无法再挥舞着触须耀武扬威地在城堡天花板上乱爬,也没办法在付邀今看书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缠他尾巴。
甚至靠两条人腿走路摔倒的概率也变大了,几次碰壁过后海妖便蔫蔫地捂着泛红的膝盖和手肘窝在躺椅上,半死不活,不愿多动弹。
倏然,他鼻尖嗅到熟悉的苦腥味,嘴巴一瘪,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感觉下一秒能直接哭出声来。
——他都这么难过了,为什么臭猫咪还要折腾他!
不远处端着药的付邀今:“……”
感觉自己是只超级大恶豹,要被吊起来抽的那种。
犹豫了一会,他到底没忍心硬灌,让仆人将药倒回坩埚煨着,打算等晚上陆离短暂清醒过来的时候,让他自己喝。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等到海妖在他床上睡得天地不知为何物,从没有安全感的小可怜蜷缩睡姿,到嘴歪眼斜四仰八叉霸占打扮床铺。付邀今睡意上涌,差点以为陆离今晚不会苏醒了,眼角余光倏然瞥见睡得正香的章鱼海妖眉心微蹙,是清醒的征兆。
“陆离?”付邀今合上羊皮卷。
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某一瞬间他神情狠戾而凶悍,像深海里察觉到危险的章鱼,所有触手都绷紧,警惕着周身的一切。但下一秒这些敌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手指摸索着坐正身体,背靠床头,偏过脸面向付邀今。
即使陆离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固执地正对声音的来源处,如果不是眼球上浮着黑色蛛网纹灰翳,谁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他双目失明。
“领主大人,”他笑了笑,依旧是那副轻佻调侃的口吻,“今日是不是忘了给我喂药?”
付邀今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柔顺的黑色长发垂在身侧,烛火下泛着暖光。他没有说话,直到陆离嘴角的笑意逐渐淡下,这才起身披上外套,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仆人,很快便取回了还温着的汤药。
“没忘。”他言简意赅,没有多加解释。
陆离安静地接过药碗,举到唇边,苦涩粘稠的汤药入喉仅仅令他眉心微蹙,很快便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被碗底沉淀的药渣呛得咳嗽。
“好难喝。”他用手背擦过唇角,忍过恶心的反胃感,倏然又一笑,抬起头弯着眉眼说,“领主大人,我的蜂蜜糖呢?往日每次都有,怎么今天……”
话音未落,手中的碗被收走,一颗硬糖落在了他的掌心。
陆离不说话了,将蜂蜜糖送入口中,眯着眼享受甜意漫开的味道。
付邀今不知道他今夜又能清醒多久,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陆离,你能变回半兽形态吗?混乱状态下的你不会转变形态,没有腕足他很不习惯,总是摔跤……”
“他?”陆离捕捉到一个字眼,“领主大人,你该不会将白天的我和晚上的我当成两个人看了吧?”
付邀今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记忆从未断层,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只是受到诅咒影响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陆离微笑着说,声线里却透着凛冽,“领主大人似乎对混乱状态下的‘我’颇有好感,看‘我’摔倒十分心疼,连解除诅咒的药都不舍得让‘我’喝了……”
……他在试探。
他担心我对他有非分之想,又认为清醒后的他不好相与,所以故意收走解药,让他永远被诅咒压制,神志不清。
付邀今垂下眸,越发笃定先前对陆离伪装真实性格的猜测。
“不要多想,我对你没有其他意图,”他轻声说,“我会想办法解开你的诅咒,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
“哦,什么也不要?”陆离笑意更深,“意思是领主大人打算无偿为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海妖治病?领主大人可真是心善啊……”
“你不必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付邀今知道陆离并不相信他,他也不在意陆离信任与否,“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多言,吹熄了油灯背对陆离合衣睡下。
沉默无声无息地蔓延,直到付邀今背后传来响动,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领主阁下。”
一双灿金色兽瞳悄无声息地在黑夜中睁开。
“领主阁下,不要生我的气嘛……”
“没有。”
感受到掌心下的身躯肌肉缓缓绷紧,陆离嘴角反倒浮上几丝真切的笑意:“这些天,多谢您养着我了,我会报答您的。”
“不必。”
付邀今冷淡的回答非但没有引起陆离不满,反而令他更加放肆地探出一根腕足卷住对方胳膊,“领主阁下还说没有生我的气?都不愿意同我说话了。”
“……”付邀今闭眼忍了忍,终究忍不住攥住从他上臂一直缠到手腕的触手,“我说了,你不要故意用这种轻佻的口吻和我讲话,你们拟态章鱼……”
白日里好友圣骑士劳伦斯的话隐约浮现在耳畔:深情、忠贞、专一,绝不会背叛恋人的拟态章鱼。
“我们拟态章鱼怎么了?”陆离疑惑地问。
付邀今停顿了一会,“……没什么。”
“嗯?”
“睡觉。”
……
翌日清晨醒来,付邀今睁开眼,却没有在床上看到那条弱智章鱼,他立刻警觉地坐起身,低头嗅闻被褥上的气味判断发生了什么。
寻觅半天,最终在天花板上瞧见了该死的八爪海妖……
触腕失而复得的小章鱼兴奋极了,先是到池子里游了上百个来回,然后熟门熟路溜到付邀今的书房缩角落里睡觉,吃完晚餐再回池子游百十个来回,最后湿漉漉跟个水鬼似的爬付邀今卧房的窗户。
如果速度够快还可以乘人不备直接钻到被窝里,被最讨厌水的领主大人发现后揪着触腕打。
当时被拎出来的他肯定跟只落水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哼哼唧唧,但第二天照旧,该游泳游泳,该钻被窝钻被窝,死性不改。
深情、忠贞、专一?
真被这么只拟态章鱼死心塌地喜欢上,恐怕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大麻烦。
……
七日转瞬即逝,陆离清醒的时间已经占据了整个夜晚。他视死如归地将药汁一饮而尽,习惯性伸出手,接过适时递来的蜂蜜糖,塞进嘴里用甜意压下苦味。
含着糖块的舌尖将糖块从左腮滚到右腮,又滚回左边,忽然,他扬声喊:“领主大人——”
尾音拐了三个弯,甜得能滴出蜂蜜来,任谁听了都是撒娇。
付邀今早就已经放弃了纠正陆离的说话语气,无奈应道:“什么?”
“明天可以吃虾吗?新鲜捕捞的虾。扇贝也行,蛤蜊,花甲,海螺,牡蛎……”
“没有。”付邀今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施法。
“明明有的,你之前还喂过我。”
“……”
“说话!反正我不要再吃黑面包和土豆了……不行你带我去河边,我自己捕。”
“你行么?”付邀今非常怀疑地看向他。
“笑话。”陆离冷哼一声,又想到什么,反手摸向颈项上的抑魔项圈,“但这个你要给我摘了。”
“……”
陆离真是恨死这个动不动就玩沉默的男人:“你在担心什么?怕你一解开项圈,我就原形毕露发疯屠杀你的子民?”
“那倒没有,你应该没这本事。”付邀今实话实说。
“……”陆离危险地抿直嘴唇,散发黑气。
最终,付邀今给出了承诺:“等你彻底摆脱混乱状态,我就带你去。”
“好!”陆离一口答应。
“这么高兴?”付邀今笑了笑,故意问,“你怎么不担心你的眼睛?我朋友给的药对你的眼睛毫无作用,连他都束手无策的诅咒,王国内恐怕没几个人能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