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我想,是不是可以派一两个熟悉漠北形势的人随同在侧,也方便指点一二,加快磨合……”
刘先生的眉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几乎要以为穆祺是发疯在说胡话——熟悉漠北形势的人?朝中懂匈奴语且擅长塞外作战的将领是有不少,但“门” 的情报是可以随意泄漏的么?仓促之下,如今哪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等等,合适的人选似乎并不是没有,刘先生眼睁睁看着穆祺的眼光扫来扫去,最终——最终落在了站立在他们身后的卫青、霍去病身上?!!
——?!!!
那一瞬间的刺激与愤怒简直无以言喻,刘先生再也忍耐不出,终于厉喝出声:
“——放肆,你在发生什么疯癫!”
第86章
怒喝声尖锐高亢, 震耳欲聋,以至于站在受降台边缘看护的侍卫都愕然转头,四处寻找噪音的来源。大概知道闹大了也不体面, 皇帝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仍然怒不可遏:
“痴心妄想!胡说八道!疯癫!无耻!”
“陛下何必震怒至此, 我只是提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狗屁建议!这个建议这么好, 那你怎么——”
皇帝陛下下意识反唇相讥, 用出他在匈奴问题上折磨儒生时屡试不爽的“你行你上”大法, 要阴阳怪气嘲讽一句“这个建议这么好, 那你怎么不自己上”——就仿佛当日收拾那个同样嘴贱的狄山一般;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以现在的种种情形, “你行你上”对穆某人来说可能不是惩罚而是奖励,要是仓皇说漏了嘴, 搞不好会非常之尴尬。
于是话到临头, 他不得不强行拐弯,紧急转向:
“——你哪里来的资格, 随意安排人手、分配差事?狂妄之至!”
不攻击建议本身而抓住资格不放, 说明老登是真的急了, 已经顾不得什么温文尔雅的颜面。但纵使攻击性如此之强,穆祺依然没有什么愠怒的表情, 他心平气和回了一句:
“在下当然没有资格安排人手, 所以只是斗胆建言而已……再说了, 一个未必可行的建议,陛下又何必动怒呢?这样的事情, 不是该过问一下本人的意见吗?”
他的目光随即偏移,从左至右扫过站立于后的卫青霍去病, 意思已经不言而喻:虽然因为某些根深蒂固的习惯、难以言说的羁绊,纵然亡魂徘徊千年之久,汉武与卫霍的君臣名分依旧稳固留存,并在相当层面上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但魂归地府,毕竟是万事皆空,在失去了国家机器强有力的约束后,这种精神上的关系就难免显得虚无而软弱了;所以,一如穆祺所说,整个事情最大的关键,其实并非是皇帝的愤怒,而只在于本人的意见。
……所以,卫青霍去病的意见,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
理论上讲,确认当事人的意见一点也不困难——因为这两位就站在身后呢;但实际上——实际上,刘先生之所以如此迅速狂猛的表现出火炮一样的暴怒,迅速狂猛得都不容旁人多插一句嘴,恰恰是因为他心中有着某些隐秘而难以示人的忧虑,以至于顾忌在心,并没有什么勇气探究事情的实质。否则,否则当事人就在面前,只要能得到一句确凿的回应,不就可以强力回击,把穆祺的脸打成猪头么?
说白了,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个回应嘛,可能……可能未必有那么确凿。
果不其然,在穆祺一语点破这最尴尬、最要命的关窍之后,老登惊骇之余,立刻生出了某种恼羞成怒的滔天火气;不过他也很理智,知道在这个时候再发狂怒,只会更加揭示自己虚张声势的软弱内核,弄不好还会被强行撑住的场子给搞得全盘崩掉。于是干脆移开目光,摆出一副不屑搭理的高傲模样,准备将场面直接冷掉,强行无视穆祺的妄论,维持住自己那点残存的气势。
但很可惜,穆氏的脸皮不是一点冷暴力可以击穿的,他兀自解释:
“这也不是一时兴起,也是考虑了现下的事实。如今北伐大胜,匈奴平靖,大的展示已经打完了。将军们留在此处无所事事,也实在是无聊得紧。与其百无聊赖,浪费时间,还不如找点事情派遣派遣……否则长日漫漫,难道真要斗鸡走马,打发时光么?”
这句话就说得很真诚、很切实了。天下没有打不完的仗,这一次战争打完以后,匈奴国力衰竭内部分裂,元气败坏得无以复加,少说也得安安分分舔个几十年的伤口。北面的劲敌一扫而光,接下来就是经略西南夷与西域的大计——非常关键,非常重要,但总体来说没有任何难度。西域最大的龟兹可能也就才几千常备军,属于汉使带着家丁就能一波劫持的那种;面对这样的简单轻松的虐菜局,纵有名将,何所用之?
匈奴大事平定之后,穆祺还可以搞自己的技术推广和产业升级,老登还可以与儒生吉列豆蒸,卫将军和霍将军又能做什么呢?国家大事也是有限的,这两位又一向不喜欢在内政上过多插嘴。难道从今以后就规行矩步,老老实实干点鸡零狗碎的小杂物么?
不说这是否是浪费人才,但这样无聊而琐屑的平淡日常,也足够消磨人的意志,让两位陷入无所事事的悒悒中;浪掷人才,挥霍天资,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呢?
穆祺道:“毕竟是千辛万苦,才能重来一次,如果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也太过可惜。陛下固然有陛下的执念,其他人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诉求。各处的欲求都该兼顾,才不枉来一遭嘛。”
皇帝深深吸气,嘴角已经开始抽搐了。一般来说,当陛下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是他绞尽脑汁,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解释的时候——当然,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毕竟穆祺说得丝毫不错,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是大权在握、乾纲独断的时候,皇帝也绝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想着亲信;更何况现在人倒架不倒,不过是靠着区区一点虚无的名分在强撑尊严而已。真要斤斤计较起来,只能是给自己找难堪。
没有办法,他只能咬牙挣扎:“两个时代截然不同,经验根本不同,就算贸然去了,又能有什么作用?”
“总得去了才知道。”穆祺温和道:“再说,区区几百年光景里,生产力变化也未必就有那么大,只要多加观察,详细揣摩,总能适应新的战局,琢磨出一套可行的战法——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真正的名将,应该都有这个能耐。”
说到最后一句,他移转目光,望向了站在后面的两位——他自己并不是名将,所以纵使千言万语,也不过纸上谈兵;到底行与不行,终究还要名将自己判断;而老登眼见穆氏东望西望,意有所指,转头也看了一眼——而后就望见冠军侯低眉垂眼,居然默然不发一言。
——没错,冠军侯居然默然不发一言!!
那一瞬间的强烈刺激真是无可言喻,以至于老登两眼圆凸,真要当场爆出青筋来;君臣相处如此之久,彼此默契于心;冠军侯深谙皇帝的脾性,皇帝也能秒懂冠军侯的心意。比如现在他都不用细看,瞄一眼就能猜到霍去病的心思——为什么低头?为什么垂目?为什么不发一言?无非是冠军侯如今的意图,实在不好当着陛下的面点明罢了!
行止如此,心意已经是不问可知。皇帝只觉自己一片道心寸寸破碎干净,刹那间寒风刺骨、热血凉透,真有悲哀凄凉、不堪重负之感。那一瞬间的悲楚痛苦,恐怕与真正的残酷背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不过,皇帝到底是皇帝,终究还是撑住了背刺的痛苦(精神上的背刺也是背刺!)。他移开目光,没有再看卫青脸上的神色,生怕会看到更加叫自己刺心的表现。他咬着牙齿,用最后的倔强憋出一句话来:
“——这也不是你两三句话就可以判断的!此事容后再议!”
除了中间的小小插曲以外,整场谈判都非常成功,顺利达成了一揽子的协定。考虑到时间过于紧张,丞相待了半个时辰就不得不匆匆折返。而在穿越大门时,他特意望向穆祺,面上则浮现出了某种迟疑的神色——想要委婉提醒,却又不能不欲言又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