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的门第之见,可比武帝时还要厉害得多了。孝武皇帝可以靠皇权强力提拔一个骑奴, 大家纵然怨愤也不能不老实服从;而武侯的威望权位固然足够, 却未必能够压制那种已经骨髓的世俗偏见, 搞不好还要在下面闹一场风波;所以为了平稳起见,卫霍将天赋带到西蜀之后, 被安排的第一职位是随军参谋;低调、隐秘、丝毫不引人注目,理论上讲只是为丞相整理军事文件的秘书;但实际上嘛……实际上谁也管不到参谋的具体职守, 否则你还想关心关心最高军事统帅经手的文件不成?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大领导当秘书,从来都是熟悉政务、预备飞升的不二法门;更何况,这一次北伐出征,丞相带着的随军参谋不计其数,最显眼最招人瞩目的还绝不是卫、霍两个无故空降的无名小卒,而是多年以来名满上下,深受武侯信任器重,眼看就要大用的马氏幼常。
没错,虽然已经被穆祺含混警告,但丞相返回后并没有对马谡下什么重手,而只是在职务上稍稍做了调整,略作防微杜渐的警示。这样的柔和处置,当然不是因为武侯心慈手软,顾念旧情,而是时事逼迫下的不得已——还是那句话,西蜀的人才实在是太紧缺、太有限了,平常里都是一个恨不能做两三个用,又哪里有肆意挥霍、随便报销的余裕?别看武皇帝晚年杀丞相九卿如杀鸡,快意恩仇得简直叫人羡慕;但人家挥舞屠刀刚刚杀完,反手就能从内朝摸出个ssr级别的霍光给自己擦屁股——武侯能做到吗?武侯有这个资本吗?
没有孝武帝手上杀不完用不尽永远挥霍不绝的人才储备,就千万别学他的杀伐果断、心狠手辣;囿于现实,囿于理念,无论穆祺揭示的未来如何痛苦淋漓,丞相都只能冒着风险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甚至还特意委托卫青霍去病,拜托他们在私下里找马谡单独聊聊,看看此人是否真是无药可救——马幼常领兵打仗是绝对不行了,但万一其他方面还有点建树呢?以西川人力资源之匮乏,能挽回一个劳力也是好事啊!
所以,长平侯冠军侯投入武侯军中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熟悉此地的军事常识,顺便摸一摸马谡的真实底细;大概是在清平时代呆久了真的烦闷,好容易能接触到熟谙的军队事务,两位兴趣都非常之高昂,除了白日在帐下辛勤工作以外,晚上还要回来聊一聊执行任务的见闻,真是兢兢业业的在扮演着社畜的角色;而从每日之汇报中,留守后方的刘先生与穆祺也能稍稍窥探到一点工作上的细节,略得其趣味。
不过,两人听了几日,发现这些细节似乎与他们想象中的并不太一致,因为在几回试探之后,冠军侯居然觉得马谡似乎,似乎——
“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霍将军道:“言谈举止,还是颇有条理的。”
穆祺:??
刘先生:???
两个有幸通读过《三国志》的知情人迷惑不已,面面相觑:
“你确定说的是马谡?”
“是的。”
“马谡马幼常?”
“自然不敢欺瞒陛下与穆先生。”
“——言谈‘颇有条理’?”
“书生气有些重,但言谈中并无明显错讹。”
穆祺是真的瞪大了眼睛,露出了浑然不可理解的表情。他当然清楚霍将军的习惯,知道这位绝不会在军事上开半点玩笑;但如此一来,却真真是让人莫名其妙、难以理解之至——说实话,就算以现代马后炮的观点看,纸上谈兵的赵括或者还有一点翻案的空间(毕竟以弱敌强,面对的是白起,谁又能生起半分信心?),马谡在街亭的操作却真正是下饭之至,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在明知马谡的下饭操作后,冠军侯为什么又要违背常理,说出这样暧昧的判断来呢?
……好吧,马谡先前能够将武侯哄得团团乱转,肯定嘴皮子上是有不少本事的;但什么样的本事,能把霍将军也蛊惑在内?
穆祺百思不解,只能鼓着眼睛不说话;倒是刘先生皱了皱眉,忽地问了一句: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当然是此次北伐的方略。”霍去病老实交代:“他指点大局,权衡整体,说得也甚是精到。”
“大局?你们只聊了大局,没有聊细一点的?”
“细一点的也聊了,比如西川地势之于行军的影响,还有双方后勤运力的差距……”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穆祺听了两句,豁然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所指,于是赶紧插了一句:“这些还是太大了,更细的有没有聊呢?比如行军扎寨时水源方位的判断、比如军队一天要用多少水多少柴、比如粮食运输的损耗细节——这些谈到了么?”
霍去病愣了一愣,回头望向穆先生,神情怪异之至,意思却甚为明显:
聊这些废话做什么?
——是啊,聊这些纯属基础常识的废话做什么?
高手相见,惜字如金;这就仿佛顶尖科学家在宴会上碰面,不谈学术理念不谈前沿动向,跑去考校人家九九乘法表会不会背——你神经病吧?!
什么行军扎寨、什么寻找水源、什么判断用水量,对于卫、霍一流的将领而言,这简直是基础到不能更基础,简单到不能更简单,像是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完全已经融入本能的基本素养;但也正是因为太过简单、太过习以为常,所以他们根本不会特意“考校”什么,就仿佛一般人不会在面试中考校他人加减乘除——这不是因为有意忽略,而是单纯的想不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连这个都不懂吧?
穆祺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啪一声响亮之至;在这皮肉的刺激中,他惊骇而诧异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被忽略了上千年的隐秘:为什么连武侯这样精明仔细的人物,却会被马谡蒙混如此之久?为什么霍去病亲自试探,却还是会被他的伪装所迷惑?
答案非常简单,但正因为简单,所以才不可思议——
“那个马谡。”他咬牙道:“可能真的不太懂这些。”
大概是这个说法实在太为小众了,霍去病的脸色先是茫然,而后渐渐转为莫名古怪;显然,他是完全想象不到一,个军事人物居然连这点细节都不懂,就好像想象不到一个活人居然不呼吸一样;况且,况且……
冠军侯迟疑道:“他论述大局,确实是整整有法。”
“论述大局整整有法的人,完全可能在关键的基础细节上一塌糊涂。”穆祺的牙齿咬得更紧了:“比如说——我。”
是的,穆祺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正是因为他有切身的实际经历,完全第一手的鲜活资料——在上一个任务时,他就曾经大肆剽窃,兼收杂取,在彼时的戚将军面前拼命卖弄后世的军事智慧,什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云云,听得戚将军是五体投地,大为佩服,要是再引经据典,论述几句,说不定也能换一个“知兵”的名号。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戚将军如果追问得细一点,他还可以靠着现成的案例(什么“打好群众基础”等等)蒙混过关;而如果追究得更细、更小,细到历史书上都不会强调的小节,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好啊,你说“敌进我退”,要退进深山;那行吧,现在让你带一百人小队到深山里转上一天,只要求能全须全尾,一个不迷路的带出来,你做得到吗?
如果真走到这一步,穆氏当然只有屁滚尿流,举手投降了事。不过还好,他很有自知之明,从来都是放权手下,绝不敢在军事执行上指手画脚,当然也就不会露馅。可是,万一真有人读书读进去了,开始相信自己的“惊世才华”呢?
相信自己有“惊世才华”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他头上还真有一个才华惊世、纯粹靠读书就自己悟出来的顶级人物!这样两相类比,那激励的效果还了得?
所以,也无怪乎诸葛丞相会相信马幼常的本事了。毕竟在他看来,这位年少名士恐怕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自己——如果自己躬耕南阳,心怀天下,靠读兵书就能通晓军务,那其他人凭什么不可以做到呢?而一旦这样的念头抱定在胸,那马谡的不少缺点——缺乏历练、言过于实——就不是什么缺点了;而武侯与此人对谈多次,恐怕议论的也都是军务大局,从来不会涉及到最基础、最细节,近似于一加一等于二的低幼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