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那套天象是不对的,所以他要反驳;天子大兴土木挥霍国力也是不对的,所以他也要反驳。不管立场,只讲事实,这才是说真话实话,而不是党同伐异。
不过,在政治场上搞这种两不沾边的客观中立,和找死的差距也不大。至少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眼神由惊讶而至冷漠,已经像看一个期货死人了。
不过,穆祺并不在乎皇帝的眼色,他继续说道:
“显然,如果这封文书真的递了上去,肯定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
“是的,敢玩这种两面得罪的把戏,的确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皇帝冷冷道:“你是想要枭首、大辟,还是腰斩?”
穆祺毫不动摇地继续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避免局势恶化。”
皇帝挑起了眉:“你要我支持什么?”
他太清楚“自己”的脾气了,龙有逆鳞,不可撄触,触之必杀人;寻常人搞这种两面三刀的操作,结局尚且难料,更何况是被至尊一手拔擢起来的幸臣?吃饭砸锅,尤为痛恨;这样作出的大死,谁还能替他力挽狂澜?
“我需要陛下以这一份奏折为契机,继续执行你们的计划。”穆祺道:“当然啦,我对陛下拟定的计划并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断,现在几位顶多也只完成了渗透宫禁的初始阶段吧?我希望陛下能加快进度,双方精诚合作,顺便将下一阶段的方案也给一并完成。”
皇帝眯了眯眼,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两位大臣——他们与穆祺之间是既有合作又有竞争,绝不会将自己的底细全盘交代;但穆祺冷眼旁观,俨然也从细节中窥伺到了某些关窍,比如某些“计划”的细节。
他默然片刻,冷冷道:“你还能帮上忙?”
“应该可以。”穆祺很温和的说:“经常宫变的高手都知道,搞这种东西是非常需要要经验的。而我——啊,恕我直言——我在这上面的经验,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一回生二回熟,总比生瓜蛋子强……”
皇帝:…………
——什么叫“经常宫变的高手?”什么又叫“有那么一些经验”?你到底几个意思?
……虽然心中波涛汹涌,仿佛万马奔腾。但呆木少顷之后,皇帝还是不能不承认对方惊世骇俗的理论。搞宫变确实需要经验,你比如说卫青霍去病,无论战场上如何叱咤风云所向披靡,谈到起渗透宫禁封锁消息瘫痪守卫的具体操作,那都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真是嫩瓜秧子放不开手脚,效率搞得非常之低,常常败坏皇帝的兴致。而反观穆祺,此人疯癫与否姑且不论,但肯定不会在宫变上搞什么自我内耗和自我拷问,确有旁人不可比拟的优势。
宫变的关键往往就看那一哆嗦,而那一咬牙一跺脚的亡命之赌,有时候还真得是浑天浑地的魔怔疯批,才最能适应呢。
一念及此,皇帝咬一咬牙,终于点头:
“……好,说一说你的谋划!”
第22章
使者宣旨之后,几位方士在上林苑憋了好几天,开始绞尽脑汁的写那一份回呈的“文书”。
整份文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怒斥董仲舒的帛书胡说八道生搬硬套——这一部分相当好写,因为董博士的文章的确是在生搬硬套、胡说八道,强行裁剪史料拼凑观点;这些漏洞早被后世的专家分析了个干干净净,他们照抄即可;而第二部分则笔锋一转,开始劝谏天子节俭开支,停止大兴土木——这一段就非常之难写了,奉命帮助穆祺撰写文稿的长平侯与冠军侯,只听了几句,就觉得过于刺耳,不能不委婉劝谏:
“这些措辞,是不是最好改一改?”
以两人共同的看法,奏章后半段劝谏的部分实在过于刺耳、过于锋利了;不要说当今圣上,就是好脾气如孝文皇帝,恐怕都万难接受。这样的东西呈递上去,还能有个好嘛?
“自然不能修改。”穆祺非常坚持:“必须这么写,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卫霍:????
虽然千般迷惑、万般茫然,但作为被排除在宫变计划之外的生瓜蛋子,两人还是只能老实闭嘴,继续写稿。
然后,然后他们就完全蚌埠住了。
如果说前面的内容只能叫“过于锋利”,那在简单的几句铺陈之后,奏章的走向就简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什么叫“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什么又叫“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难道——难道你还打算用秦始皇帝来影射当今天子吗?
“喔,这是借鉴的后世《阿房宫赋》。”穆祺很高兴的向两位懵逼的大将军介绍:“大致描写的是始皇帝营建阿房宫的经过。我保留了其中的精华,我认为,只有保留一部分精华,天子才能知道我的用意……”
长平侯、冠军侯:……所以你真是打算用秦始皇帝来阴阳怪气当今天子是吧?
总之,长平侯当时是倒吸一口凉气,拉着外甥撒腿就跑,生怕被这个疯批沾上了——大汉就是靠反秦起家的,你指着当朝天子的面拿暴秦做比较,和刨他祖坟有什么区别?
别人挖老刘家祖坟也就罢了,你还带着卫、霍挖老刘家祖坟,你缺德不缺德啊?
两位大将军直接提桶跑路,再强迫他们干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考虑到计划不好耽搁,唯二的知情人刘先生想来想去,居然只有自己顶上(没办法,总不能让姓穆的自己写吧?)——于是,现在的局面摇身一变,成了刘先生自己帮人写文章喷自己了!
不过,也许是在地府中搓磨久了,也许是和穆祺打了几个月交道练出来了,刘先生居然并没有在这样严重的指摘前表现出什么了不起的愤怒。他帮穆祺改写好了词句、订正了措辞,甚至调整了不少典故的用法,让这篇文章看起来更雅驯、更贴切——同时……同时也喷得更狠。
当然,刘先生也明确给出了警告:
“你要知道,这样的文章是送不到御前的。你很可能会被就地处理掉,成为上林苑无声无息的死鬼。所谓‘计划,也就无从谈起。”
如果说“秦爱纷奢”云云可以吓得两位大将军提桶跑路、再不回顾,那当然也能将奉命取奏折的侍中吓得魂飞魄散、精神崩溃;为了避免自己被外来的疯批牵扯入这大不敬的谋逆重案,来人很可能会就地动手,先绑了这无法无天的疯批再说。
大汉的规制虽然还不算严谨,但基本的规则还是完备的。各种奏章都有侍郎和尚书清点排查、分类处理,谁会让你放肆大胆,大摇大摆的将谋逆的文件往至尊面前递?
这句话相当实际、相当客观,但穆祺愣了一愣,居然笑了出来。
皇帝皱起眉:“你笑什么?”
“抱歉抱歉,想起了一点比较有既视感的往事而已。”穆祺笑道:“——我突然想起来,在距大汉一千多年以后的大明朝,同样也有一位痴迷方术的世宗皇帝;这位世宗皇帝幽居深宫,同样也被近臣宦官重重围绕,外界一切刺耳的谏言,都绝无可能打搅他的安宁……”
刘先生:“……你是在蓄意讽刺朕吗?”
“当然不是。”穆祺道:“我只是记起来,即使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还是有某位姓海的大臣突破了封禁,将一份写着‘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号称为《治安疏》的生猛奏章,送到了皇帝面前。”
刘先生:“你果然是在蓄意讥讽朕吧!”
“总之。”穆祺总结:“没有什么封锁是十全十美、完全不能突破的。如果说一千八百年后的老登可以被《治安疏》破防后单杀,那一千八百年前的老登——我是说皇帝——也一定能收到我们精心撰写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