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无论变动什么,都轮不到禁卫说话。虎贲郎将再次垂下头去:
“是。”
命虎贲郎各就其位之后,皇帝又派宫人传旨,命上林苑的庖厨预备赏赐的膳食,在宫中开设宴席
天子与大臣共同用膳,是至为荣耀显贵的礼遇,也很符合几位新晋宠臣的身份。但对于蒙此恩典的方士来说,此种荣耀更接近于折磨——虽然历经千百年,中华文化的某些传统也从没有过变更;这种饭局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在觥筹交错间的谈判;趁着双方已经达成基本的共识,将合作落实为更详细、更可靠、更能执行的细节。考虑到饭局的几方刚刚才闹过一波大的,那气氛就简直比冰窖还更为冷淡;参与谈判的三方姑且不论,被拉进来敬酒的舅甥俩人就真是如坐针毡,不安尴尬之至了。
既然是详细的谈判,饭局间的争夺当然就异常激烈;虽然大方向已经确定,但具体规则却几乎每一字都要争辩。比如皇帝就提出,他可以同意合作,但为保证君主尊严,只能给予四人团充分的“建议权”,会仔细考量他们的谏言;而刘先生与穆祺立即反驳,指出这种“建议权”毫无诚意,纯属放屁;以皇帝过往的光辉事迹判断,他刚愎自用、祸福由心已成习惯,背弃臣下的“谏言”根本不需要任何负担,否则巫蛊之祸也不会闹到最后一败涂地、难以收场(这一点刘先生可以做完全可靠的证明)。
“再说,权位是力量的反应,而不是靠一纸空文可以约束的。”穆祺断然道:“而恕我直言,我们现在的力量恐怕比陛下更加强大吧?名实相符,才是长久之计。”
皇帝沉默了片刻:“……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实’?”
“我们可以充分尊重陛下的权威。但尊重以外,起码也要重大事项的知情权与决定权,否则合作无法持续。”
“如果几方的意见有冲突呢?”
“那就公开讨论,少数服从多数。”穆祺一指对面的舅甥二位:“必要的时候,两位大将军也可以参与投票——陛下只要能说服自己的臣子,拿多数票应该不困难吧?有这一点优势在,陛下应该可以放心了。”
天上凭空扣下这样的大锅,卫、霍两位大惊失色,几乎要将面前的茶几给带翻过来。他们刚想拼命推辞这可怕的任命,却见陛下——两位陛下稍一沉吟,居然同时点了点头。
显然,两位皇帝——无论是两千年前的还是两千年后的——都不约而同地坚信,对手的种种伎俩皆不足为惧,自己一定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弹压政敌,说服心腹,取得巨大的优势。
意识到对方居然也点了头,两位皇帝同时皱起了眉,好容易才按住了一声冷哼。
几方的力量对比其实是相当明显的,皇帝(鲜活版)一开始也没指望着能彻底压倒死鬼版本的自己,以及那个疯疯癫癫的现代人。他一开始提什么“建议权”之类的妄言,只不过是要开窗子先掀顶,预先争取谈判筹码而已。如今既然已经答应了穆祺的条件,他也趁势提出自己的要求:
“既然是要合作,那双方都应该有诚意。朕已经表示了诚意,尔等也应该有些回馈吧?”
穆祺果然道:“陛下想要些什么?”
“你们展示的那个‘纪录片’中,不是有些喷吐火焰、可以熊熊燃烧数里地的武器么?”皇帝直截了当:“朕正要演练新军,恰恰也需要一些新式的兵器。”
穆祺抬一抬眉,微微有些诧异。他早就预料到皇帝肯定会索取兵器增强军力,确保控制兵权后平衡大局,规避现代世界咄咄逼人的力量优势;只是想不到天子看上的居然不是炫酷的导弹、极富冲击力的无人机,反而是相对平平无奇的燃烧弹,这样出乎意外的选择,倒让穆祺颇为意外——顺便还生出了一点敬佩……乃至忌惮的心意。
导弹无人机和机器狗当然很炫酷很神妙,但正因为太炫酷太神妙了,反而远远超出了两千年前古代人的认知能力,成为了绝不可模仿的神迹;相反,“燃烧”这种东西,从来就是人类最熟悉、最显豁的物理现象,在这个上面下苦功钻研,反倒能迅速提高战力,而不受薄弱基础的约束。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能在高精尖技术的降维打击中迅速反应过来,捕捉到技术引进的关键窍门,这水平也真是不一般呐。
不过,这也恰恰方便了他的计划。穆祺不动声色,微笑点头:
“当然不成问题。不过高燃值燃料的生产非常麻烦,需要锻造钢铁、挖掘煤矿、制备燃油……”
“你可以到少府兼一个职位。”皇帝打断他:“先把事情管起来。”
“多谢陛下。”穆祺从容道:“不过,燃烧弹还需要大量的资料。这些资料用竹简丝绸记录,消耗实在太大,在下可能还要引入造纸术和印刷术,建立一些印刷的作坊,方便后续的教学。”
“印刷术?”
穆祺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张打印好的a4纸,向皇帝现场展示造纸与印刷的伟大成果。
纸张轻薄柔软,铅字字迹清晰,比起传统的竹简,确实有极大的优势。皇帝见货识货,看一回后立刻应允,让他先制一批样品来看上一看。这话正中下怀,穆祺收好a4纸,愉快地向皇帝保证,他可以在一年内制备出一万吨纸张,除应付燃料研发之外,还能供应长安上下的需求、对外开放销售。
“好东西就是要广而告之,多多使用,也是陛下泽惠黎民的一点恩德。”穆祺莞尔微笑:“流布天下,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这句话相当正常,皇帝只是稍稍点头,并无其他表示。而刘先生……坐在左近、全程围观的刘先生,忽然眯了眯眼。
第25章
依照汉廷惯例, 赐宴慰问之后,原本应该留近臣宿卫禁中,表示皇帝无微不至的殷殷关怀。但现在谈判已毕, 天子根本不想在附近十里地里闻到这几个疯批的气味,于是直接叫虎贲郎把人送了出去, 甚至不能在上林苑逗留——这些“方士”不是外来的商贩吗?那就让他们回自己的商肆歇息好了!
这样的安排虽然粗暴, 倒是正中几人的下怀。穆祺丁零当啷带了一大堆东西入宫, 现在需要一一点检, 带回“门”后充电;地府三人团则需要调整伪装, 避免露馅——现代的化妆技术的确神妙,但仍然需要定期补妆,他们被困在上林苑五六天, 先前的储备早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这种补妆过程确实相当诡异——君臣三人挤在商肆后的小隔间里, 对着镜子涂抹眉毛、调整肤色、调整双眼皮, 还要彼此点评对方化妆的效果,所谓“对镜贴花黄”云云, 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自然, 这样诡异奇特的氛围也有它的好处。至少穆祺深觉场面辣眼, 就从来不到隔间附近晃荡。只要将隔间的木门一锁,这就是个绝对安全的密室, 很方便谈一些私密的事情。
譬如现在, 刘彻刘先生对着镜子仔细描了描眉毛, 就冷不丁的开口了:
“我们的东道主非常聪明啊。”
卫青正在调整自己的眼影,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看不出来么?”刘彻悠悠道:“你以为我们的东道主为什么要突然开口, 非得推广那所谓的造纸业、印刷业?”
“……臣愚钝。”
“无需过谦。”刘先生道:“这计划其实颇为巧妙,但说穿也一钱不值。为什么要推广造纸业印刷业?因为造纸业和印刷业对竹简对帛书的优势太大了;一旦纸张流传开,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廉价轻巧又方便的材料。到了那个时候,谁掌握了纸张,谁就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就掌握了天下人的舌头和大脑。哼,未雨绸缪,他倒真预备得妥妥当当。”
“靠所谓‘先进技术’控制舆论,也算是这位穆先生过往执行任务的老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