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可惜,王某人及两位郑姓郎君或许明白战略上的谨慎抉择,穆某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外行;所以在听到大将军交的底后,他脸上露出了某种古怪的表情,某种大将军非常熟悉的表情——在领兵作战之后,他就经常能在长安的显贵脸上看到同样的神态,所以猜都能猜出他们的隐藏的心思——怎么劳师动众,才剿灭这么一点蛮夷?
局外人论事总是容易,一窍不通的贵人们对骑兵作战毫无概念,所以总是幻想出一些相当令人绷不住的理念;比如说以强击弱就该一击胜敌,比如说将骑兵步兵的杀伤力混为一谈,觉得多数战胜少数优势在我。卫青从侍中一步步爬起来,实在是太清楚这种玫瑰式的幻想。每一次他都要不厌其烦、反复解释,试图让局外人也有一点战争的概念。这一次同样不例外,不过,在他斟酌用词的时候,那一头雾水的穆某人说话了:
“三五百车可以杀伤上万人……那如果更多呢?比如六七百车?”
大将军愣了一愣,立刻作答:“如果都能有演示出效力,优势当然更大。”
他只说三五百车,是因为三五百车是发动一次成功火攻的最低要求;尽量减少产量上的不确定。如果方士能制造出更多更好的‘燃烧剂’——淮阴侯点兵,多多益善嘛,也没有什么不好。
“六七百车,‘优势更大’。”穆祺若有所思:“那如果再多一点呢?比如两千车以上?”
大将军:…………
即使以大将军的宽和从容,也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他不得不提醒这个近乎信口雌黄的方士:
“军中无戏言。”
方士们玩长生术糊弄糊弄皇帝也就罢了,横竖他们不糊弄也有得是人要糊弄,毕竟圣上在方术的要求实在是太多太复杂,除了专业诈骗团队以外,已经没有正常人可以满足。但这种胡吹大气狂妄自大的风气,怎么还吹到战争上来了呢?
两千车?你当前线部队和修仙的皇帝陛下一样没脑子呢?
皇帝修仙不成功,也就是光着屁股转圈丢人罢了;前线部队要信了诈骗犯的鬼话,那是真要把自己人头往上压的!
“当然不会是戏言。”穆祺道:“再说,我只是想请长平侯推演一下,如果有两千车以上的燃烧剂供应,战局会如何发展?”
人的潜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虽然赵菲百般推脱,声称能供给的某些“特殊药剂”数量“可能”有限,但穆祺并不相信她的鬼话。好歹她也推行了这么些年的工业化了,要是还得在产量上被卡脖子,说出来羞也不羞?
卫将军沉默了片刻,实在吃不准这位方士是不是在发癫胡说——说实话以他的经验真的是分辨不出来,只能非常含混的再做提醒:
“……虚无缥缈的推演,没有意义。”
“我可以为将军实地展示。”穆祺从容不迫:“两千车燃烧剂,下个月就能准备妥当,供将军检视——那么,在这个数量下,战局会如何发展?”
卫将军沉默了更久,终于勉强开口:
“……如果这样的话,那整个战争的安排,都要做大的变动了。”
说实话,穆姓方士这种离奇古怪的言论,是并不让卫将军感到愉快的。方士大言炎炎、肆无忌惮,本来是满朝文武都已经习以为常的惯例,但将这种狂妄自大延伸到生死攸关的军事决策上,难免就会让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将领极为反感——这也就是卫将军敦厚宽容,从不以得失萦怀了;换做先前的条侯周亚夫在此,怕不是立刻就要翻脸走人,当场给皇帝的宠臣下个难堪。
虽然如此,在以寥寥数语敷衍完方士之后,长平侯仍然缩减了发声的频率,以此隐晦地表示不满。不过也不知道方士们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不在乎,反正言谈举止中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那穆姓方士相当之随意的聊了些有的没的,就顺手把话题拉到了小霍侍中身上——既然是做舅舅的来开家长会,当然要尽力展现展现一个多月以来的教育成果,才算不枉费信任。
纯粹出于礼貌,长平侯只问了外甥一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心想差不多能敷衍也就得了。但令他惊讶的是,霍去病对答如流、应变无碍,水平相当之来得;而部分运用自如的知识,恰恰来自这一个多月里的苦力生活——譬如说,小霍侍中已经非常善于通过草木的形态和颜色来判断当地的气候与方位,而这就是在多日筛选适合造纸的作物中硬生生锻炼出的能力,相当之实用,也相当之好用;又譬如说,小霍侍中现在也非常擅长辨别风向和气温,精通各种消防小知识,这显然也是调配燃烧剂失败多次以后的经验。
……这水平不差嘛!
长平侯大为惊异,同时对方士的看法亦大为改观——在他看来,无论这些人的发言如何狂妄悖逆,至少在对霍去病的教导上还是很实事求是、很有分寸逻辑的;作为当事人的舅舅,他都应该对这样的教导表示充分的感谢才是。
原本的寒暄只是出于礼节,但在确认了出色的教学进度之后,再保持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正式态度,似乎并不太合适了。长平侯略一踌躇,到底还是调整了思路,把原本打算寥寥带过的话题聊得更多更细,开始在言谈中深入地询问(主要是向小霍侍中询问,毕竟他实在有点畏惧方士的嘴)燃烧剂的配备流程,以及具体实验。而详细问过几次之后,他心中也渐渐纳闷上来了——因为以大将军的经验看,这些实验步骤确实是又翔实又准确,逻辑严密且井井有条,充满着理性与秩序的美,而绝非是给皇帝开的那些神经病丹方。
——换句话说,这玩意儿至少看起来应该是有可行性的。
所以问题来了,能推延出这样严谨、合理、整整有法的流程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两千车”这样的疯话呢?
卫将军……卫将军又有些茫然了。
第39章
事实证明, 一个人经历的反转太多太频繁,那最后的结果绝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陷入极端的虚无和不知所措。至少长平侯在持续几次的左右摇摆之后, 就根本不敢下什么定论了。他只是将见闻一一记在心中,预备着以后再做长久的思索——小心谨慎总是没什么坏处的, 这是战场上积累的宝贵经验。
因为此中暧昧而难以言说的心绪, 这场由舅舅参加的特别家长会拖了很长时间。卫大将军将各种细节都一一问到问透, 然后再鼓励外甥好好听话、勤奋学习, 不要惹老师生气——无论心里是如何想法, 这番交代都还是很得体、很正常的,
不过,在交流完毕, 从容告辞之后,大将军却再次入宫, 请求面圣。这一回他拜见方士, 先前只给宫中的尚书送了一份白事做告知;而公文一上后了无音讯,似乎皇帝根本没有细看。但今天入宫回禀, 兀自在翻阅地图的圣上却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 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
“在那些方士手上见到奇怪东西了?”
……又是那种淡漠的、厌烦的、丝毫不以为意的表情;不像在说刚刚飞升的方士, 倒更像在回忆彼此恩断义绝的废皇后陈氏。大将军完全不知所措,还是只有低声回话:
“臣听到了一些比较——比较离奇的话, 要向陛下禀告。”
“喔, 他们说疯话也是常事。朕都已经习惯了。”皇帝头也不抬, 只是用笔在地图上再勾了一道:“就当是乱风过耳,也无足介意了。”
这已经不是暗戳戳的讽刺、明一句暗一句的阴阳怪气了, 而是直球的辱骂——“疯话”!三公九卿以下,任谁听到这么一句评价, 恐怕都会当场瘫软在地,战栗抽搐言语不能,只得接受这皇权弹压下莫大的恐惧;而考虑到那几个方士至今仍在上林苑里自由自在的飞扬跋扈,那实际的恐惧与迷茫就简直更为错乱,更为匪夷所思。
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即使面对这样不可理喻的形势,依然保持了基本的镇定,他坚持说完了方士的“疯话”,即有关“两千车燃烧剂”的那一部分,一个字也没有增加,一个字也没有减少,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