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皇帝改造指南(66)

2025-07-15 评论

  理念的争夺未必比政治厮杀血腥,但肯定更绵长持久,是真正意义上的薪尽火传、不死不休,可以打到天地失序法则崩坏,将大汉朝都硬生生磨灭为止。皇帝是知道这个后果的,也知道道统之争是多么难缠、多么费解的事情,所以语气颇为不快。

  “但这不也正贴合陛下的身份么?”穆祺没有正面回应这样的不快,只是轻轻巧巧,将话题岔了开来:“‘异端’——想来大汉开国七十年,还没有人得到过这样的称呼吧?这何尝不是陛下威德所至,令儒生战栗恐惧,不能自已,才不得不加上了这样的尊号呢?”

  他是知道皇帝的脾气的,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就算做反派也要做得轰轰烈烈、花团锦簇;被一群底层蠢货找上来打群架泼大粪,当然是此生意料不到的屈辱;但被儒家视为几十年来未曾一见的大敌,足可与孔圣相匹敌的“异端”,却又可以充分满足这中二的自尊、永不消退的自恋,足以抚平陛下因为羞辱而炸开的毛。

  在历次任务中,他侍奉各种老登的经验已经太多了,非常熟悉这种顺毛摸的操作。果然,刘先生脸上的阴霾少了一点,但依然不快。

  “‘异端’这种称呼,是不能乱用的。”他板着脸道:“这些儒生为什么要发疯?”

  停了一停,他又道:

  “不管儒生为何发疯,这一回我决计放不过他们。”

  明明是阳光灿烂、温暖舒适的午后,狭小的书房内却升起了极旺的柴火。五经博士欧阳生跪坐在熊熊火焰之前,不顾自己一张老脸已经被炙烤得汗流满面,仍然竭力抬起头来,努力端详着手上托起的某个玩意儿——一块黢黑、干裂、到处都是虫蛀痕迹的木片。

  如此端详许久,他终于勉强辨认了出来,那裂缝、木屑与蛀痕中极淡的墨迹:

  “……应该是个‘邦’字。”

  跪坐在侧的弟子迅速俯身,在摊开的白纸上记下了一个“邦”字。

  欧阳生再辨认了片刻,终于只能摇了摇头。他顾不上擦拭汗珠,只是膝行着从火堆前退后,双手将木块捧给了下一个人——同是治《尚书》的五经博士夏侯氏。夏侯氏同样小心接过木片,膝行至火焰之前,开始继续烘烤这珍贵的物事,接力辨认隐匿于纹理中的笔迹。

  ——先前一个多时辰以来,这些年高德劭的大儒就是这样环绕着跪坐在火焰四面,一个接一个的辨认这片小小木块。而能让京中最顶级的大儒团聚一堂,不辞炎热也要辛苦辨识的,当然只有一样珍物。

  《尚书》。

  事情还要从方士那封高深莫测的信件说起。

  在召集了京中巨手逐字推敲书信之后,几位段位最高的大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喔,这倒不是说他们反驳不了这封书信。实际上,无论对手的观点如何精深微妙,细细追究下去也总会有疏忽,还不至于到无力挣扎的境地;但令某几位巨佬最感觉古怪的是,这书信中引用的某些词句……这些词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又自成体系;如果详细追究其语言风格,似乎——似乎应该来自业已失传的那部分《尚书》?

  这种判断是很难下的。自秦火之后,《尚书》散逸流落得实在太严重了,各门各派各窥一斑,门户之见牢不可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有资格跳出句读与版本的桎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一揽全局”、“断定真伪”;而即使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要担此纵览全局的重任,亦艰苦之至。

  ——这么说吧,为了验证书信是否真引用了失传之《尚书》,欧阳氏夏侯氏等已经数日数夜闭门不出,相互提示彼此勾连,将他们所知的、市面上能够流传的、所有版本的《尚书》都默写了一遍,根据句读和篇章的不同分类排列、彼此校对,并参杂引述先贤的考证——这每一项上下的刻苦功夫,要是放到两千年后的大学时代,大概都可以水个博士论文出来;而巨佬兢兢业业,却仅仅是只为了查重和证伪而已。

  当然,只在现有文献上用功夫还不够。欧阳生还动用了自己身份,辛苦请出来了师门压箱底的宝物——伏生当年遗留下来的,几片毁蚀殆尽的《尚书》竹简。

  当年保存《尚书》之时,伏生实际上做了两个备份;一个备份是他自己的脑子;另外一个备份则是被封进墙壁的竹简。只不过秦末乱离太久,不只伏生记诵的《尚书》有了残缺,就连藏在墙壁里的竹简也被水气蝇虫侵蚀干净,基本不可辨认。伏生记忆中的残缺《尚书》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所有儒学的祖源;但从墙壁中取出的竹简却只能充作某种继承的信物,被小心供奉起来,基本再没有启封。

  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厚父》。

  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应该算是儒家理论最本初的原典之一,“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那个“源头”。儒生对三代所有的浪漫想象,对上古之治一切的美好描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衍生,应该都来自于这个“源头”——“源头”存在与否,其实并不要紧;或者说,正因为“源头”已经失落,儒生才能尽情挥舞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失落的天堂。

  可是现在,这个“源头”居然再次显现于世界了!

  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复古、最讲传统、最讲绍叙圣人之言的;可现在最古最传统、最能体现圣人本意的《尚书》已经被人捏在了手里,设若方士挟尚书以令诸儒,他们又为之奈何?

  对于已经充分发挥过想象力的儒生而言,比原典遗失更为糟糕的,是原典再次出现;而比原典再次出现还要糟糕的,是原典居然落在了一群方士的手里——掌握了这种级别的原典,无异于是掌握了儒家释经权的一部分。而沦丧了释经权的后果,儒生们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胆敢与儒生争夺政治利益的,会被攻为佞幸;胆敢与儒生争夺经济利益的会被攻为小人;而胆大包天,居然敢与儒生争夺释经权与道统地位的人,又该如何称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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