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纸张与印刷术都还只是小打小闹的声音,真正撼动整个长安城上层奢侈品市场的,是上林苑中源源不断产出的玻璃制品——透明、晶莹、浑无瑕疵,与少府烧制的五色琉璃器皿截然不同,而更有独特的、极简的美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广泛的欢迎,甚至远在寻常宝石之上——据说这些玻璃制品都是上林苑中方士试验炼钢技术时无意制造出的副产品,所以产量稀少、高度紧缺,价格几乎可以与同等重量的黄金相比。
与黄金相等的价格,即使在长安繁荣发达的奢侈品市场,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昂贵了。但纵使昂贵至此,任何一个咬牙买下玻璃制品的显要,都绝不会在事后后悔,觉得这种人造物“差一点意思”。上林苑方士们的服务一如即往的细致妥帖,只要你愿意出重金预定,那么方士们就能打造出一切你喜欢的玻璃工艺品——你自己的雕像、你家人的雕像、你崇拜神明的雕像,各种各样的花鸟虫鱼——惟妙惟肖,无所不包;充分展示了上林苑作坊高超的工艺水平。
而更为奇特的是,如果贵人们愿意多支付一笔赏金,那么作坊还可以为他们做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就是在密闭的、中空的玻璃制品中注入一些自带梦幻色彩的液体,这些液体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自行升腾蒸发、从半密闭的器皿中渗透出来,挥发为馥郁的、浓厚的、永不消散的香气——换言之,一台全自动的香氛机。
对于调香技术仍然完全依赖于花卉和动物分泌物的时代,这种人工萃取出的浓厚香氛是不可思议的刺激——花卉会凋谢,分泌物会腐败,但玻璃的香气却近乎无穷无尽,永无止息;只要十几滴人工合成的香精,就可以保证一整年的纯粹香气。如果考虑到其他调香手段的惊人昂贵,那与黄金等重的玻璃制品甚至有着独特的性价比。
出于谨慎,上林苑的工匠在移交产品时都会反复叮咛,嘱咐说中空玻璃器皿内的液体是工坊的独特配方,一定要谨慎储存,不能随意抛洒。当然,哪怕是出于吝惜自己的高昂花费,一般也没有哪个闲极无聊的贵族,会特意砸碎一个玻璃雕像,来研究里面那些玄妙美丽的液体。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工匠们的说辞,在享受香味之余,根本不会花心思考虑这美妙气味的来源。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萃取出最纯净的香味物质,将其长久保持,稳定挥发,又不至于因为腐败而变质呢?
每一个接触过最基础有机化学的萌新,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给出最准确,最没有疑问的答案——能够满足以上所有性质的,当然只有高浓度的酒精了。
乙醇,溶于有机物亦溶于水的两性物质,天然的萃取圣体,可以富集无穷无限的有机物。换言之,只要将玻璃器皿打碎,你就可以得到一份高浓度的,烈酒。
喔,准确来说,器皿内的液体比烈酒还要危险得多;出于防止过量饮酒的考虑,现代世界的法律往往禁止在烈酒中添加可以柔和口感、减少刺激的化合物——尽管这种化合物并无毒害;对外贩卖的高度酒必须是辛辣的、猛烈的、难以下咽的;否则你都不知道那些酒鬼会往胃里面灌下去多少乙醇。
当然,这种法令不是没有规避的空间。往烈酒里添加化合物是不被允许的。但往香水里添加一点柔和气味、掩盖刺激的配方,却绝不在任何禁令范围之内。所以,他们可以尽情地生产加入特殊配料的玻璃香水,而不受一切束缚。
大概正因如此,在带香氛的玻璃器皿敞开销售后不过数十天,方士们负责投放物资的东市商肆就发现了不对——从统计数据上来看,如果不是长安城的贵族突然觉醒了用香水泡澡的奇怪爱好;那么,店铺中玻璃香水瓶的销量大概——可能——似乎是有一点高了。
所以,到底是谁在大量的买入香水呢?
只要认真看过商肆账簿的人,大概都会从心里生出这种疑问。可是,作为方士集团名义上的头目,实际上把握了商肆的幕后黑手,穆姓方士却没有就此做过多的考虑,他好像是浑不介意的大手一挥,就将这些奇特的购买记录统统淹没了下来,再不做任何理会。用他谆谆教诲其他方士的话说,商人的本分是做生意而不是偷窥,既然市场无形的大手已经商肆分配来了充满欲望的顾客,又何必在意顾客的身份呢?
这样的理由很能说服人(或者说,其他方士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大概是看在每日源源不断的丰厚收入下,两个皇帝都默认了这种处置,而并未主动介入商肆的惯例,触碰穆祺的逆鳞——两位以己度人,总觉得随随便便插手人家的钱袋,肯定会搞出什么惊天冲突;哪怕为了保存双方的体面,也不该做得太过难堪。
当然,穆祺其实未必怎么在乎那点五铢钱,但两个老登这样懂事的克制保守,却无疑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毕竟,如果两位老登真的顺藤摸瓜查下去,那恐怕就会从商肆的账目中找出其他的异样来。比如说,商肆中定期售卖的什么“造纸残次品”,数量似乎稍微有点高了。
这些“残次品”,是刚刚研发造纸术时的副产品。因为技术限制工艺不够成熟,生产出了质量低劣的不合格产物,只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对外出售;这样的处置措施相当正常,也经过皇帝的许可。但如果陛下能细心一点,翻一翻历日的销售清单,那他就会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对外售卖的次品纸张居然是在逐步升高的——这就实在古怪了。
一切工艺都会有残次品,这一点没有问题;但随着技术的进步,残次品的比例本该是迅速下降、趋于稳定才是。如果次品率居然相当稳定,乃至不断提升,那要么是工业化进程一塌糊涂,整个系统濒临崩溃;要么——要么就是有人在流程中做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到底会是谁呢?
对于从地府复苏的舅甥二人而言,最近的事情变得有些不大对头了。
喔,这并不是指穆祺。穆先生总是一如既往地不对劲,不对劲得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了。但现在的关键是陛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穆先生并未大张旗鼓地就泼粪事件表示报复,但圣上的心情却明显是一日坏过一日,表现得日渐的乖戾、古怪、难以理喻,常常莫名其妙地对外宣泄愤怒——同样是莫名其妙的愤怒。
当然啦,这种怒气对卫霍两人的影响很小。毕竟皇帝就算已经失去了理智,也不至于发神经给自己人找难堪。真正令他们难以理解的,是至尊突然而来的焦虑、急切、迫不及待——总之,他召见了两位将军,就对匈奴的战备做出了重要指示:
“你们要加快进度。”
长平侯:?
他思索了片刻,很小心的问:“陛下的意思是?”
现在各项战备,不都已经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的进行么?当方士们将虚空中套利出的物资源源不断输送入京郊太常仓之后,困锁战争的最后一根链条也断裂了,再没有什么能阻碍朝廷实施它狂野的主动出击计划;根据御前会议达成的共识,只要等骑兵集马匹集结完毕,边境的郡国兵就将出动袭扰匈奴马场,让北方的蛮夷人见识见识中原大皇帝的愤怒——而综合了天气、后勤、物资运输的各种考虑,中原大皇帝应该是在十月的末梢发泄他的愤怒——距离现在还有大半个月呢。
距离现在还有大半个月,那又怎么“加快进度”?战争计划严格缜密,不能因为一个皇帝(还是死了的)的梦呓而随意变更。所以大将军说出此疑问,难免带有劝阻的意思。
——您就消停些罢!别作妖了!
显然,皇帝的心智绝不会受这一点伎俩的影响,他毫不动摇地继续:
“上林苑教学的进度,现在应该加快。”
有赖于另一个天子的默许,他们迄今已经在上林苑招揽了足够的人数,开始反复培训经由《医疗手册》改编来的战场医护课程;从止血、止痛到缝补伤口,各种基础技术一一都要练到;知识庞杂、体系多样,即使已经再三精简提炼,其相关的培训仍然是一项相当有挑战的工作。而显而易见,纵情享受于手机、网络、垃圾食品的皇帝陛下,是绝没有闲心将精力浪费在如此挑战性的工作上;他顺手就把锅甩了出去,扣在了最可信任的心腹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