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其实清楚异能者死亡后,他们的身躯就会像是融化进水里的冰一样消失不见,仿佛那一切轰轰烈烈的异能爆发就是他们知道死后毫无痕迹,而留下来的,证明他们活过的证据。
他们的气性可真大,威廉会这样在心里自问自答。
艾米泰莎的气性也不小,谁又能够在她那个年纪坚定地选择拒绝她眼中的世界,拒绝她的眼中的怪物呢?
威廉自己跑去调查过艾米泰莎的家人,他们都是伽玛集团的高管,家中还有不少孩子,对于艾米泰莎的态度只是一个麻烦的,总是给他们添乱的孩子,威廉很早就清楚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只是为艾米泰莎遗憾没有遇到一对爱她的父母。
但威廉不管怎么调查,艾米泰莎嘴里曾说过的,她幼时与父母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过去都仿佛只是孩童的谎言,无法面对现实而编造出来的话语。
可是,如果伊甸并非胡乱地将艾米泰莎分配至那个家庭里的话,艾米泰莎会不会真的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呢?就像是,他,艾米泰莎,老大,小九这样的家庭里,那该多好,谁都不是多余的,谁都爱着彼此。
威廉抓住了湿淋淋的百达兔,他的车已经被洪水淹没,小九垂头丧气地笼翅窝在他的肩窝,他什么也没有指责,他清楚地知道艾米泰莎的身体不妙,经常能够看见老大拿装作糖的药哄艾米泰莎吃下,他从没有正面地点破过。
威廉只是想,他一定会死在艾米泰莎的前面,那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艾米泰莎一定是活着的,她还会活的很好,有了真正的家人,能够上包分配,背后有“造物主”存在的伊甸为背景,她的一生一定会平安而喜乐。
威廉和小九一路的沉默,沉默地走到了一处岔路口。
他抬起头,迎面只见原本应该在伊甸内的伊莱正朝他们走来。
伊莱的浑身滴着水,每走一步都要在地面留下一串湿淋淋的脚印,这条路没有多少人,偶尔有些人想要上前为伊莱提供些许纸巾,却又被伊莱的眼神吓退。
他漆黑的头发卷曲,黏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眉骨的阴影落在眼窝上,垂下的眼睫显现出些许平静,他似乎半点不为艾米泰莎的死亡而伤心。
威廉先是恼怒地想道,但又想,伊莱是否真的知道艾米泰莎的离开呢?他是否应该一无所知呢?
威廉的心里没有答案。
小九扑腾着扑了过去,威廉抓住百达兔停驻在原地,那在艾米泰莎手上显得大大的玩偶在他的手上显得很小,且因为皮毛濡湿更加狼狈。
伊莱伸出手,像是往常一样让羽毛粘连到一块的小鸟站在了他的手臂上。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威廉意味不明地质问道,他也不清楚伊莱该在他的面前表现出什么模样,也许是歇斯底里般的哭喊,又或许是痛入骨髓般的虚弱。
“……”伊莱动手顺了顺小九的羽毛,他沉默良久。
威廉也跟着一起沉默良久。
“她在我们的身边。”伊莱突然说道。
威廉一怔。
“泰莎当时选择在呆在我们的身边。”伊莱又重复了一遍,他回想起了莱特当时莫名的停顿,回想起了爱德突兀改变的声音方向,回想起了那一瞬间仿若穿透了无数层地下的屏障,清楚地看见了地面上洪水的那一瞬间。
他想不到除了艾米泰莎之外,另一个人。
威廉几乎算的上是心领神会,他又一次想起了那时滔天的洪水扑面而来的模样,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百达兔,他感到了残忍的幸福。
莫大的幸福来源于幻想成真,艾米泰莎真的把他当作了家庭的一份子,那份踌躇的,总在空中摇摆的感情终于在此刻落到了实处,那种踏实感,他从未体验过,可是,在体验过后的那一瞬间,却彻底失去了。
威廉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他很少哭,当时称得上救命恩人,再造长者的院长死去的那一天,他都冷心冷肺的没有哭,他哭不出来,倒不如说,对于院长而言,他的死亡在威廉的眼中是一种恩赐。
况且,世上的人总要死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大家都要死,他早晚也会死,他也总是再给人死亡,这又有什么呢?干他这一行的,在汀洲连身份都没有的,不都都是这样的吗?他并不是异类,仅仅只是从众而已。
威廉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就已经麻木了,见识过太多次死,死在他的眼里已经从未知的恐怖,彻底转变成了一个已知的,可被他随意操纵的符号,他不仅不会为了死亡而悲痛,还连心情的起伏都不会有。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与他们短暂的生活,似乎给了威廉一颗再也无法被麻痹的心,这颗心在悲痛的嚎叫,在他的身体哭得无法自己,泪如雨下,将他的半截身体淹没进悲伤的洪流。
过去曾在威廉的心中若隐若现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如火山,他不甘心,他这一次无法甘心,他做不到甘心,为什么艾米泰莎会死,为什么伊莱会死,为什么他们会死,而终有一日,为什么他也会死?他们为什么都会死!
威廉痛苦地哭了起来。
小九同样在呜咽,鸟眼内接连不断地有泪珠滚落,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救不了艾米泰莎,系统偶尔也是无能为力,他忍不住看向伊莱,又看向威廉,心中既恐惧又无比的慌张。
伊莱带着手臂上的小九一步一步向前走,与威廉擦身而过的瞬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威廉的改变到底是好是坏呢?有了一颗能够感知疼痛的心是亏是赚呢?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到过去,威廉还会选择牵着艾米泰莎来到他的面前吗?他会选择去抓去这颗让他的血肉重新生长的心吗?
伊莱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站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发起赌约的阿斯塔,在阿斯塔那条故事线里,威廉,艾米泰莎,他与小九仍然会是一家人吗?会产生改变吗?他们会相遇,会错过吗?
饶是伊莱这种赌性大到连什么都敢赌的赌徒,头一次在只有猜测的状况下,木然地想道,会的吧,总会如此的吧,有些事情,哪怕是跨越时间与生死都要去做,仅仅只是长出一颗与他人异常的心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们冥冥之中的相遇,是那强烈的情感推动的命中注定。
这让伊莱忍不住回忆起了那一天,忍不住回忆起了在时间之外的千千万万年,忍不住想起了那绵延不断的痛苦,从他纤细扭曲又缠缠绕绕的神经末梢升起,接连不断地传遍自己的全身,他无法阻拦,他没有权利阻拦,也没有意志去阻拦。
想到了那一天。
他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无边无际的荒芜尘烟浮动,像是增生的肉瘤,不知何处而来的冷风从世界各地吹动拂过,地面上的尘埃就一刻不停地随风而起,像是肉瘤在一下一下的鼓动,脓水要冲破而出,流进他的皮肤里,流进他的血管里,流进的口鼻里,将他淹没。
想到了那一天。
他瞧见了一个满身狼狈的人倒在了灾厄之下,衣物被破开,皮肉被割断,疼痛的神经在不断如同蛇一般扭曲,心脏的跳动正在逐渐地减弱,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明明仍然活着,却一边活着,一边腐烂。
他陡然感同身受,仿佛同样感到了人的痛苦,连人虚弱的喘息都能够与彼此共鸣。
人处在虚妄的迷离之间,艰难地睁开了双眸,人的声音细弱,甚至比风还要轻,他似乎在这个“恐怖”的世界挣扎了足够久的时间,他怀疑自己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尽管可能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怀疑过他的精神问题,他只是揪着那点最后的,活下去的执念,想到,作为一个人,他的精神好像有些不正常了。
喘息声在这一刻开始重了,人又想起自己是人,并非孤独的一个怪物,尽管从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认同他变成怪物的标准,他总不能精神不正常地死去,他不能就此死去,他总得活着!
他望着人,人望着他,他们在一个普通的时刻相遇了,就像是艾米泰莎和他在普通的时间相遇了,一个普通的,命中注定的,无法躲过的时刻。
人痛苦地朝他说:“我不甘心,我一点都不甘心,我还没有好好的活,好好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