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沐闻识尚在静坐调息,外面突然有嘈杂的声响。
守在一旁的容觉微微皱眉,在沐闻识睁开眼睛之前,率先站起身,走了出去。
阶下之人竟然是月绮。
“师兄休息了。”容觉没有询问她来意的欲望,面无表情地说。
月绮也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但她当然不会被这么一句话轻易劝退:“我有急事要见沐闻识。事关鸣天卫上百条性命,若是他们死了……”
“哦……”容觉脸色露出一丝古怪,轻轻道,“死了又怎样?”
月绮一怔:“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容觉弯起眼睛,声音客气又礼貌,仿佛刚刚的话全是错觉,“我去告诉师兄。”
月绮是来向沐闻识索要手令的。上百鸣天卫意外被围,其中也不乏她的族人,只有手握苑主令的沐闻识下令,才能名正言顺地支援,否则在学院内,会受到学院规则的限制。
沐闻识也早有预料似的,他说:“把剩下的鸣天卫都带去吧。这一仗在所难免,只有真正打过了,才能让其他几苑安静下来。”
“但是……”不待月绮燃起热血,他又缓缓道,“气势可以大,损失却要尽量压到最小。”
“不止是鸣天苑。”
如果说前面那句话还正常,最后那句补充,让月绮是真的不能理解了。要求鸣天苑损失小很正常,但是让兽族的损失也压到最小?沐闻识也疯了?
“你中幻术了”月绮谨慎地问道。
沐闻识一顿,淡淡道:“只是没有必要而已。现在的每一分损耗……都不值得。”说到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时空深处,好像已经看到了某个尚未到来的未来,声音低不可闻。
他们说话的功夫,容觉已经端着茶水重新走进来。他的目光落在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脚步一滞。
随即自然地走到沐闻识身边,挨着他坐下来,头就靠在沐闻识手边。
月绮眼皮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对师兄弟相处,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不自觉的眼神交织,让她再次升起「沐闻识真的不是在给自己养小情人吗」这样的想法。不过此刻她没有心思多想,时间紧迫,拿了沐闻识的手令后,她很快就匆匆离开。
把那一幕抛在了脑后。
也没有注意到沐闻识当时若有所思的眼神。
两年后。
收到容觉受伤的消息时,沐闻识正在回复自极北之地传来的文书。
两年前借「叛乱」的手把青鸾族握在手里之后,他就不动声色地派人往极北之地渗透,借着考察福地的名义让族人在那里安营扎寨,收集情报。
自那以后,那块神秘土地的面纱终于朝他缓缓揭开,也让沐闻识眼前的局面日渐清晰。
笔尖沾了朱砂,在特殊纸张上落下字迹,没写两行,白翳就匆匆走了进来。
他垂着头,低声禀报说,在星域福地最终争抢控制权的时候,容觉受了重伤。
但同时,他也把星域福地顺利抢回了羽族。
沐闻识笔下一顿,殷红的字迹晕染成一团,再难分辨。
半个时辰前,星域福地。
容觉正在笑。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在缓缓汇集的星河之前,他盘腿坐着,身旁凌乱地散落着几截尸体,还有一名尚未彻底断气的水族。
那是不幸和容觉撞在同一个星盘里的水族少主,先前的傲气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他惊恐的眼神呆滞地睁着,倒映出眼前修罗般可怖的少年模样。
容觉眉眼间也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这让他脸上的笑意看起来越发诡谲。他就那么坐着,以手支颐,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轻轻开口说:“真是没用啊,你们这些废物。”
“即使我连天赋力量也没用,你们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这种程度的伤……师兄会来看我么?”他像是在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师兄独处过了……为什么呢?”
明明师兄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变化,明明他一切都做到了完美无缺,不敢露出丝毫本性。
但是两年来,始终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他们中间,不复当初的亲密无间。
师兄会笑着夸奖他,却很少再亲手为他束发;师兄会耐心地教导他,却很少再温柔地执起他的手。他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未改变,却又残忍地割去了那些亲昵的部分,竖起无形的界限。
“师兄……”容觉咬着手指,尝到一点苦涩的血腥味。有一个瞬间他想,师兄的血的味道,会是什么样的呢?
星河几乎要彻底形成,隐隐可以看见清澈的水波微微荡漾。河水倒映出白衣人的面容,在彻底长开之后,那原本属于少年人的清纯中又多了三分艳色,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容觉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星河里自己的脸,半晌恹恹地站起身,对地上的水族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让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是对不住……不过我真是失望,我给了你那么多时间让你积攒力量,你却只是为了假死,而不是杀死我。”
一滴血自容觉手腕滑落,滑进水族微张的唇舌间。霎时间,那具躯体的所有残余生机都消散殆尽,化为飞灰。
作者有话说:
嗯……
第50章
“可是,如果受伤也不行的话……师兄要怎么样才能多注视我一会儿呢?”
沐闻识接到消息在正午, 但去探望容觉,却是在傍晚。
彼时天色昏昏,灿烂的云霞投下最后一抹余晖, 将窗棂点缀上一抹黯沉的金色。容觉就站在窗前发呆, 黑发单衣,愈发显得清瘦而苍白。
整个下午,在他回来之后, 不是没有人想来探望他——这两年来。
因为那句「小觉像我」, 容觉模仿沐闻识的举止作风, 在鸣天苑里竟也留下了待人温和的印象(青雀表示很想吐槽), 再加上他一直是沐闻识最看重的师弟,试图趋奉之人数不胜数,此次又立下了那样的大功——但他统统拒绝了。
少年不顾还在渗血的伤口,就那么随意地将胸口抵在木质坚硬的窗棂上, 伸手去触碰窗外淡紫色的花朵。
这株名叫紫萝衣的花是一年前沐闻识送给他的, 来自鸣天苑某处福地的珍贵产出。它据说有很多神奇的功效,连青雀都艳羡不已。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 当初沐闻识要给他其实的并不是这一种花。
容觉闭上眼睛,眼前仍旧能清晰地浮现出沐闻识当初看着下面送来的笺纸时眼底快到让人很难捕捉的迟疑, 那只手自然地从笺纸上某种花名处移开, 指向下面的紫萝衣。
后来容觉才知道,被撇在一旁的那种花, 它的香气和沐闻识衣袍的熏香非常相似。那时他独自沉默了很久,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还是把这株紫萝衣栽在了窗前, 却很少照料,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触碰打量。
明明很少得到主人的浇灌养育,紫萝衣却自顾自长得很好,花瓣柔韧而富有光泽,开得招摇艳丽。
容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细长的手指看似珍惜地抚过花朵,却在下一瞬突地揪下一片花瓣,放在唇齿间用牙齿一点点慢慢碾碎,然后咽下苦涩的花汁。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他就这么一片一片地揪着、咬着,到最后,可怜的紫萝衣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孤零零地在寒风中颤抖。
容觉睁开眼,定定地看了它半晌,古怪一笑,接着伸出手去,却在还未触碰到的时候,听见耳畔响起熟悉的嗓音,淡淡说道:“紫萝衣和你中的水族之毒有相辅相成的作用,你就是这样养伤的么?”
容觉身体一僵,眼底的戾气顷刻间消散无踪。他抬头望去。
院子里暮色黯淡,光线零落,而沐闻识就站在不远处,没有带随从,一身低调的白色衣袍,静静地,映在少年眼里却无比鲜明。他低低地唤道:“师兄……”
沐闻识眉头微蹙,眼底有隐隐怒色,表情并没有声音听起来那么云淡风轻。但当看见少年对上他目光时可怜兮兮的表情,以及因为下意识站直身体而显露出的胸口上的丝丝血迹,怒意又变成了无奈和某种更柔软又更坚硬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