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都被厚实的门窗挡在外面,寝殿里安详一片, 一夜安眠。
翌日卯初,常春春进来伺候时,燕冬趴在燕颂颈窝里睡得尚香,每到了天冷的时候, 他就睡得深、赖床的功夫也更厉害。
燕颂倒是已经醒了,正安静乖觉地给燕冬当褥子抱枕呢。
常春春轻步凑到床前,用气声和燕颂说话,“今晨要议事。”
燕冬扒得紧,燕颂起身,他必定就醒了。燕颂微微摇头,轻声说:“且得再睡一阵子,等开始议事时,先叫文书房行走暂时代为主持吧,就说我昨夜处理政务晚了,一时没起来。”
紫微宫冬暖阁的灯亮到了子正后,这是事实,只是燕颂从前从不拿这当幌子,他天生的精力好身子骨强,几日不歇耐得住,哪怕偶尔真累得很了、面上也要尽量光彩。
如今燕颂和燕冬的关系人尽皆知,燕冬经常夜宿紫微宫也不是秘密,若不扯个说得过去的幌子,难保外面怪罪燕冬引他厮混怠政。
常春春应声,放下帐子轻步出去了。
人一走,燕颂又闭上眼睛假寐,俄顷,怀里的人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眼睛还没睁开,先出声唤他:“哥哥……”
刚醒,一把嗓子黏糊糊的,燕颂失笑,说:“在呢。”
燕冬睁不开眼睛,抬手摸到了燕颂的脸上,就这么抱着他,含糊地说:“几时了,你怎么还没走啊?”
“唷,赶我走啊?”
“没有的,”燕冬从燕颂的颈窝蹭到脸腮,亲亲他的耳朵,“今儿不是要议事吗?”
“你倒记得,”燕颂环抱着燕冬,揉他的后肩,哄着说,“那我先走了?”
燕冬闻言“嗯”了一声,随后勉力睁开眼睛,瞧见案几上的香漏,果然晚了。他明白是自己黏人,把燕颂起床的道路拦住了,有点不好意思,跟着撑起上半身,“我给哥哥拿衣服……”
话未说完就被燕颂摁住,拿锦被盖严实了。
燕颂早已利落地出了暖被窝,坐在床畔说:“瞧你睡迷糊了,哪用得着你拿?”
燕冬在燕颂的眼神命令中乖乖躺平了,只得叫人进来,吩咐说:“把博古架第二层那个剔红盒子里的东西拿来。”
内侍轻声应下,去了,燕冬打了个呵欠,饧眼瞧着坐在床畔洗漱的人,说:“给你做了对暖耳,要戴的,别嫌麻烦。早上风寒露重的,别冻伤了耳朵。”
当午的日录里没提过这茬儿,必定是燕冬回家去陪崔拂来那几回里做的。燕颂漱口擦脸,俯身给燕冬掖了掖被子,说:“我们冬冬现在说话有股子别样的味道。”
离得近,燕冬脸上热乎乎的,小声说:“嫌我唠叨呀?”
“没有。”燕颂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思忖着说,“不知如何形容,偶尔听着不似冬冬,倒有几分哥哥的味道了。”
燕颂起身去梳头束发,燕冬打了个滚,侧躺着向外,懒懒地说:“我像你有什么稀奇的。”
“瞧这孩子,果真没睡醒。”燕颂温声说,“此处的‘哥哥’指的是兄弟里的兄,不是我。”
俄顷,燕颂更衣罢,内侍也将那紫貂暖耳拿了过来,他细细瞧了瞧,素锦带子上没有成套的绣样,倒是正正经经地绣了只小肥燕子。
“这小肥燕子指的是谁?”燕颂走到床畔坐下,要燕冬替他戴暖耳。
燕冬一面听话,一面说:“当然是我呀,这是我的标志,相当于徽印了。”
他帮燕颂戴好暖耳,细致地理了理位置,“紧吗?若是紧就取下来,再改一下。”
燕颂试了试,不紧,握住燕冬的双手反扣住,俯身亲了亲燕冬有些红肿的眼皮,轻声说:“再眠会儿就起来用早膳,有你喜欢吃的乳粥和羊肉笋包,别赖着赖着就该午膳了。”
燕冬“嗯”了一声,说:“你用了再走吗?”
“这会儿不用了,待会儿议完事再用。”燕颂怕燕冬不用早膳,便说,“你要是起得来,届时就来陪我,咱俩一道用膳。”
燕冬果然上当,“嗯,那我估摸着就起来。”
“乖。”燕颂亲亲燕冬的鼻尖,又说了两句,便先快步去文书房了。
燕颂到文书房的时候,各部堂官和要紧衙门的堂官正在议事,见了他纷纷一愣。
都是京城里的老熟人了,各自放在外头的习惯还是非常熟悉的,譬如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没怎么见燕颂戴暖耳。
暖耳舒服,冬天能保护耳朵,但好比冬天的围脖手套,利落的人带着总嫌它们碍事。燕颂就是个顶顶利落的人。
但他们转念一想,十月打围的时候听说燕大人就戴着满山的貂啊兔啊狐狸的霍霍……哦。
燕颂在龙椅上坐了,取下暖耳轻轻地放在膝上,温声赔罪说:“朕来晚了,诸卿莫怪。”
燕颂从来就这样,待人疏离却有礼,这是他的教养。他是个高门贵公子,却不耽误做个阎王罗刹,他把审刑院使做的那样好,使起残酷血腥的手段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今他做了皇帝,平日对待臣工们也是温和宽厚的,从不随意苛责、轻慢了谁。譬如前几日宣召要外放的一批年轻新官来御前训话,其中难免有太内敛或是不敢在人前说话的,一时畏畏缩缩、口齿不清,两侧的臣工都逐渐不耐烦,新帝却一派温和耐心、予以鼓励指引,让一群年轻官员如今亲爹亲娘,临走时两眼泪汪汪。
老臣们总是在这类时候看见先帝的影子,可新帝到底不是先帝,他越这样,聪明的臣工们就越是忌惮敬畏,不敢真将他当作一位宽仁温和的君主。
“按照旧例,每年年节前,各地的大员都要入京请安,朕看今年就先把大部分人的问安免了,只特定几个朕要与他们商议正事的来。”等臣工们将今日的议事说完了,燕颂方才道。
“臣看这样很好。”王植说,“其一是免了地方官员的舟车劳顿,都是过年的好日子,何必这样来回奔波辛劳;其二也是减了沿路的开支用度,毕竟都是大员,出门在外难保没有铺张耗费、迎来送往的。”
“其一是最要紧的,年节就是和家里团圆要紧,大老远来朕跟前晃一圈有什么用处?尤其是些上了春秋的,老胳膊老腿本就不耐寒,若是再出了倒在路上的,也实在可惜。”燕颂摸索着暖耳,曼声说,“年节的赏赐照样分拨下去就成。还有,臣工衙门里有从外地来京城任职的,若是想提前回乡,各部统筹着递个劄子上来,能批的朕都批,别把人强留着。”
“陛下仁爱,臣等替下面的人谢恩了。”礼部侍郎笑着说,“臣倒是想早日回江州,无奈一身重担,撂不开啊。”
他是燕颂亲自提拔的,必定是从前就有联系,这是亲臣独有的说话权力,众人闻言也都没谁斥责他。
“你是万不能撂的,朕还指望着你早日娶亲呢。”燕颂和煦地说,“辛苦爱卿了,等朕好事罢了,必定好好谢你。”
礼部侍郎春风满面地说:“臣多谢陛下!”
又絮絮地议了两桩事,小朝便散了,臣工们按照班次纷纷退了出去。下了白玉阶,礼部侍郎叫住王植,“益清留步,我有事请教。”
两人走到一旁站定,免得妨碍别人的路。
“我听说那乌家的公子若冲还在贵府?”礼部侍郎开门见山。
王植闻言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微微颔首,“乌公子伤得不轻,如今好歹好了七八分,只是他年轻,必定要彻底养好,否则留下病根就可惜了。”
礼部侍郎点头,示意王植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