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晕过去了吗?
小二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将酒坛放在地上,准备上前去将窗户推开,让这酒气逼人的屋里能清爽些———喝空了他们小半个酒窖的大主顾,自然是要多留意些的。
等他将窗户都支起来让风流动,一回身,却见那桌上趴倒的酒客不见了,倒是他放在地上的酒坛不见了影踪,定睛一看,风不太吹到的角落里,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抱来那坛新酒已经没了泥封。
竟是又喝上了!
“这位客官,您已经喝了许多坛醉生梦死,再喝下去怕是身体受不住........”小二小心翼翼地靠近,试着劝阻这位酒瘾颇大的客人放下手中的酒坛。
这位客人昨日来的时候他正巧空闲,于是便由他接待,他不点菜,只一味问他们有什么好酒,小二一连介绍了好几种,这位客人都不太满意,直到他提到他们镇店的招牌之一。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被客人重复了一遍,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他,“怎么个醉生梦死?”
“这酒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若是醉了便会如在梦中。”小二轻车熟路地回忆起掌柜安排的有关这酒的噱头,“据说能在醉梦中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客人喃喃着:“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是啊。”大部分客人听说这个传闻后都只会一笑置之,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卖酒所杜撰出来的故事,少有这样认真追问的,小二有些心虚,于是又忙不迭地补充,“但不能保证一定能见到,只是说有可能。”
“先来五坛。”一块有些分量金锭被抛到他怀里。
小二在这酒楼里上工了多年,极少收到金子,还是整锭的金子。
他把这金子交给掌柜,掌柜两眼都在放光,那金锭被掌柜放在牙间一咬,于是金元宝上便多了明显的齿痕。
“乖乖———”掌柜笑得牙不见眼,“来了个财神爷啊!”
“赶紧给财神爷把酒上过去,顺便送几碟佐酒的小菜。”掌柜催促着他,“可千万别把人怠慢了!”
醉生梦死入口辣中带甜,后劲儿不算太大,一般的客人一坛刚好,两坛便会醉,能饮下三坛已经算是酒量上佳,习武之人或许还能再多上些许。
那金锭扎实,于是掌柜让往多了算,备了足足六坛,结果那六坛上完,客人明明已经醉了,却还要接着喝,喝得一开始以为撞见了财神送财的掌柜胆战心惊———倒不是害怕没得钱赚,而是怕这客人醉死在他们店里,最后弄出命案进衙门。
小二被加了工钱,专门盯着这间雅间,明知道他开口有可能扫客人的兴,但为了客人的小命,也为了他自己的小命,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劝了。
客人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之前支起了窗户,所以光线尚算明亮,小二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但这双眼睛并不像他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的酒鬼,浑浊散漫,醉到不知今夕何夕,反倒......有些清明?
断断续续十坛醉生梦死下肚,不喝死过去都算是幸运,哪儿还会清醒?
小二尝试着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酒坛,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冒犯客人的事情的,这无异于自砸酒楼的招牌,但这位客人干的事委实有些骇人,为了这位客人的小命和他们酒楼不被查封,小二牙一咬心一横———大不了醒了之后掌柜的带着他向这位客人赔礼道歉,他当时接待的时候,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小二拽了一下酒坛,没拽动。
“最后一坛........”这位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哑,“这坛见不到.......我便死心........”
小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天杀的,早知道这位客人对杜撰出来的噱头这么上心,他当时就不这样介绍了!酿酒的老刘头又不是神仙,哪有让饮酒者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能力啊!
但这心知肚明的事又不能承认,小二只得松了手,妥协道:“那我去给客官熬碗醒酒汤。”
您可千万撑住,别醉死在他们酒楼里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松了手,关门离开了雅间,从二楼转到一楼大堂,还没等他进后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位极俊美的公子,蓝衫玉冠,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入夜静谧的湖泊,这位公子说他是来酒楼里寻友人的,那友人怎么听怎么像雅间里那位醉醺醺的客人。
小二喜笑颜开:“我这就领您上去!”
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位公子可千万别像那位姑娘一样袖手旁观啊!
......
从刑部的牢狱里分别后,宴明想过很多次和泊渊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那些场景里,并不包括这酒气熏天的雅间。
许久未见,泊渊看起来阴郁了许多,那颓废消沉的模样,与之前那个风流多情的侠客判若两人。
推门的声音根本就没惊动他,他只是靠着墙坐在那里,抱着手中的酒坛喝个痛快,仿若是沉溺其中的酒鬼,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过喉结,漫入衣襟里。
宴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按住了他手中的酒坛,浅蓝色的衣摆散开,在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渊。”
———流淌的酒液戛然而止。
这只酒鬼终于舍得为这只手的主人分上些许目光,是一张俊秀的、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不能再喝了。”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说,“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
泊渊听到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酒坛被人用巧劲拿走,坛子的底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泊渊没有彻彻底底的酩酊大醉,却也不甚清醒,他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雾,只追求眼前麻痹的快乐:“还、还给我.......”
他伸出的手被捉住,那坛酒被向后移了三寸。
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他浑浑噩噩地想。
“泊渊。”他又听到这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来客呼唤他的名字,“看着我。”
被酒意浸染的醉眼抬起,顺着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向上,拥有着俊秀面庞的人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白皙的侧脸上,几枚蓝紫鳞片稍纵即逝。
“鳞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醉意霎时醒了三分,泊渊反扣着来人的手腕,声音却下意识地压低,“你怎么会有鳞片?!”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徐徐道:“我受人所托,为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雪白沾着些金粉,左下角有条摇头摆尾的活泼小鱼。
金鲤.......小鱼?!
泊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抢过那封信,信上有压成鳞片样的火漆,昭示着这封信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手上还有未干的酒液,于是在那雪白的信封上留下印痕,他将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想要打开信,却又有一霎难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连语气都带上了希冀与害怕:“小鱼........留给我的?”
对面的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好像只是纯粹来送封信,如今信送到了,人便要离开,泊渊想抓住他,却只感觉如水的衣摆在手里划过。
“泊渊。”那人立在窗边,温和地笑着,“他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鱼,希望他好好活着........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